◎成健

初夏来临，江海平原上花草生机勃勃。我们就是和野花野草一起茁壮成长的。斗草，是我们小时候乐此不疲的游戏之一。路旁田边，杂草丛生，其中有一种在草丛里仿佛鹤立鸡群，不惧风吹日晒挺身而出，其草秆顶端分成两三个至六七个分叉，呈紧密纤细的穗状，又如指爪般伸出或张开——战争影片中屡屡出现的发报机的天线也跟它形神俱似。我们当年管那种草叫“老将”，斗草就叫“斗老将”。

和《红楼梦》中的“文斗”不同，我们属于“武斗”。掐一根老将草，拽下草秆上长条形叶片，再在上端打一个活结。活结上扁圆形的圈如同高昂坚定的头颅，剩余的花穗则像戏台上武将脑后威风凛凛的雉鸡翎。此时，老将草活脱就是戴盔披甲驰骋疆场的一员猛将了。

斗草的过程没有繁文缛节，起步即冲刺，开局即决战。一方的草茎从另一方的活结中穿过，双方便夹颈锁喉扭打在一起，然后各自猛然用力往回一拽，一声轻响，胜负立分。胜者依然昂首挺立，败者已是身首异处。我们每人帐下都是良将如云，不服再战，前赴后继，直至一方全军覆没铩羽而归。

斗草斗的不仅仅是草，也斗技斗智，比如怎样打结、如何发力等等，说来话长，不赘述了。

斗草很简单，也很快乐。其实快乐不仅在于决斗的瞬间，到野外搜寻出类拔萃的老将同样其乐无穷。整个炎炎夏日，我们几乎从未停歇过选将的脚步，即使骄阳似火、热不可挡。上学路上、回家途中，经过田埂河边，眼睛决不闲着，遇到一见倾心的将才，便果断上前收入囊中。选将方法无非察形观色，一般来说，草色较深、茎秆较粗的更加坚韧。目测过后，还须用手捏拉折掐，以试其强度、硬度、刚度、韧度。但视觉判别和抗拉检测仅属常规，良将岂是唾手可得？非常途径方有非常收获，最是那些从残垣断壁石隙砖缝里扭曲着钻出来的野草，尽管貌似瘦弱，却历经磨难、极其顽强，堪称铜筋铁骨。搜寻这等旷世将才只能靠机缘了，往往踏破铁鞋无觅处而得来全不费工夫。

古来征战几人回？即便是百里挑一的老将草，也不免战死沙场。在你死我活的搏杀中，虽或身经百战所向无敌，但自身也会伤痕累累，最终成为强弩之末。每当“老将”头颅落地，微风吹过，路边草叶簌簌，好似一曲英雄末路的慷慨悲歌。

老将草没有什么食用价值，若非遇上灾年颗粒无收，父老乡亲决不会正眼瞧它。反而因为它们根系发达、茎叶老韧、长势汹汹，抢尽庄稼的必需营养和生长空间，而且拔不动又踩不死，十分难于铲除，故此深受农人恼恨。

可是，老将草对人类也多有益处，只不过并不广为人知而已。

有一年夏天，学校组织低年级学生帮助生产队摘棉花，同学们你追我赶、挥汗如雨，等到圆满完成任务收队集合，我们惊奇地发现田埂上排列着几只盛满凉茶的大木桶。我们正觉又热又渴，听得老师一声令下，纷纷上去灌了个饱。那深黄色而略显浑浊的茶水并非茶叶所泡，但里面肯定加了不少糖精，甜津津带着一股草香。老师告诉我们，这是村里诊所特地给我们配制的，用来煮茶的主料竟是满地遍野的老将草。老将草洗净晒干便可入药，具有清热解毒的功效，对预防流感、乙脑等传染病非常管用。

然而，我一直不知道也从未留意过老将草的本名。直到昨晚忽然心血来潮去网上一搜，才发现原来它是有学名和许多别称的，其界门纲目科属种说来生僻，但中文大名却恰如其分，叫作“牛筋草”，也有些地方俗称“千人拔”“千千踏”之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