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继康

在南通州的历代文人中，陈完肯定算不上鼎鼎大名，许多人甚至连他的名字也没有听说过，但他的《皆春园集》为汤显祖所序，仅此一点，就足以让相当多的人羡慕嫉妒恨了。

陈完是陈尧的三弟，许多书中记载为二弟，比如《一经堂诗话》，比如《崇川诗钞》。陈完确实是老三，这在《陈氏家乘》里有明确记载，陈尧的《同季弟名甫过钟秀山伴云窝》诗里说得清清楚楚，陈完本人也有一首《蒲塘卷为仲兄赋》的七律。陈家的老二叫陈冠，号蒲塘，失其字。陈完，字名甫，号海沙。

陈完很小的时候，他父亲就病逝了，兄弟仨依靠母亲邵氏艰难度日，那时，老大陈尧才七岁。常言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就在陈完而立之年，他家果然出现了转机，首先是哥哥陈尧考中进士，接下来两个侄儿，也就是陈冠次子陈大壮、陈尧之子陈大科也考中了进士。陈尧官至刑部左侍郎，陈大壮曾任山东左参政，陈大科更了不得，累官总督两广兼巡抚，进都御史，卒赠兵部尚书。一时间，陈家成为当地的名门巍族。其实，陈完本人也相当优秀，幼年跟随哥哥读书，颖敏绝人，就连陈尧都感叹：“此吾家千里驹也，将何所不至。”嘉靖二十五年（1546），陈完中丙午乡试举人。据通家子卢纯臣记载，当年考官沈凤冈、吴中江“相与赏先生文，而盟先生第一”。就在大家非常看好他时，他却“五不赴春试”，原因很简单——“以母老”。在母亲九十三岁去世后，他被选为都察院都事，但仅一拜章服而已，也不就。他在城西建了个“皆春园”，与六七个同好、三五个故人子，以及外地慕名而来的文人骚客，终日“翱翔象外，澡练神明，吞吐山川，酝藉烟霞”，做起了世外闲人。他享了大半辈子的清福，在八十一岁那年驾鹤西去。

陈完没有儿子，用《一经堂诗话》的话讲叫“抱伯道之痛”，遂以二哥陈冠家的老四陈大乾为嗣子。他这一支的子嗣确实艰难，到了陈大乾孙子陈宏裔的时候，又没有儿子了，便过继了陈尧的五世孙陈世昶为嗣。陈宏裔、陈世昶都是当时很有名的文人，文采斐然，著作很多。

陈完早年善病，母亲不许他多写文章，认为呕心剜肠对身体不好。他不敢违忤母意，自中举后，不亲铅椠二十余年，有时技痒不能禁，触境而哦、沿事而答，但门外来求诗求题者实在太多了，他只能婉言谢罢。有人私下说，陈海沙飘飘有陶谢之才，真是太可惜了。谁知到了晚年，他病魔尽却，精神越来越好，下笔诗文，简直就是“腕如悬瀑，天垂惊涛”，佳作层出不穷。侄儿陈大震、陈大壮与他商量，伯父陈尧的文集已经刊印，准备把您的作品也结集行世，谁知，老先生的态度却是“弗许”。后经卢纯臣的指点，哥俩不再禀告陈完，而是直接搜集他历年来的诗文，汇成一集，以园为名，于是，这世间便有了这本《皆春园集》。

汤显祖为《皆春园集》作序，其实他根本不认识陈完，但他与陈大科为京中旧友。昔日在京师时，陈大科曾经出示父亲陈尧的著作，汤显祖称赞说：“甚流博焉。”有人曾告诉他，陈大科的叔父陈名甫也是卓尔不群，他就开始留心陈完的著作。汤显祖与陈大壮的三弟陈大益也极熟，两人时常往来。在某次通信之后，汤显祖挥笔写了这一篇《皆春园集序》，时在万历十五年（1587）仲春二月，时任南京太常寺博士，正七品，那一年，他三十八岁。

然而，此序并没有收入汤显祖的《玉茗堂全集》，具体原因不得而知。但陈家人倒很重视，把它放序文的第一篇，后面才是姚汝循和袁随的序，那两人都是嘉靖三十五年（1556）的进士，姚汝循官拜大名知府，袁随曾任四川布政使，在当时，无论资历、职务、地位都远远高于汤显祖，妥妥汤显祖的前辈。但把汤序置于《皆春园集》集端，足见陈家看人的眼光绝对非同寻常。

《皆春园集》共四卷，卷一、卷二为诗，卷三为序文，卷四为账词、祭文、墓志铭、墓表与行状。陈完的诗，各体皆能，五古、七古、五律、七律、七绝，其中又以七律最为擅长，内容不外乎题赠、送别、记游、社集、唱酬、寿庆一类。在他的诗里，我们见到了明代嘉万时期南通州一个文人的日常生活，也似乎见到了那时社会隐约的一角。在他的诗里，我们见到了他的家人，如陈表、陈尧、陈冠、陈大震、陈大益、陈大伦。还有黄汝清、凌、高启新，这些都是万历《通州志》里的人物。他还记录了一些珍贵的历史镜头——自嘉靖三十三年（1554）以来，倭寇来犯通州，大肆焚掠，所过之地，鞠为茂草，陈家也遭遇毁屋之痛，在这期间，陈家避寇于仪征、淮扬等地，陈完皆有诗记之，如《避倭》《狼山血战卷赠朱贰守二首》等。《皆春园集》最有价值的是序文与账词那一部分，在这些文字中，我们看到当时通州执政者如曹金、游天廷、李汝杜、翟澄、李锡、欧阳时、黑孟阳等人忙碌的身影，他们为了江海子民，为抗击倭寇一直奔劳不息。陈完的记载，丰富了历史细节，给后人留下了颇为清晰的画面。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汤显祖在序中还说了一件事，除此《皆春园集》外，陈完还著有《杂剧二十种馀》，与其诗歌一样，“整御流映，各极其体”，他说陈名甫“笙歌华黍以娱其亲，清讴少吕以游其宾，海上之欢已为至矣”，评价可谓高极了，可惜这杂剧二十种并没有能够流传下来。据《五山耆旧集》记载，陈完有《词场合璧》十卷，许多人猜测《词场合璧》是否就是那本戏曲集？《皆春园集》卷三恰好有《词场合璧小引》一文，陈完说这十帙《词场合璧》正是他“感时忧事，触目激衷，辄著杂剧填新词”之作。他对这些作品极为自负：“凡声之高下、字之阴阳，靡不依之九宫，得之三昧，揣切分别，务臻妙境。”确实，在《教戏》《教舞》《中秋集卢子敬、朱右文、吴潜孺以不见月，用家乐侑觞，席上限四韵各赋四首》等一些诗中也透露了他这一平生癖好，就不知道他那些“盖有深意焉”的戏曲对汤显祖有没有启发？汤显祖写序的这一年，正是他临川第一梦《紫钗记》改成的那一年。这一年，距离他那部千古传奇《牡丹亭》的问世还有十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