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3版:生活周刊

又和父亲一块儿睡

父亲住在乡下老家,快80岁的人了,感觉这些年来老得特别厉害。我不知多少次恳求:“爸,来城里跟我们一起住吧。”父亲连连摆手:“不了,不了。”

父亲的理由有一大串:老房子要留人,地里的菜要人种,鸡鸭要人喂,橘子树要修枝,池塘要清淤,老烟囱要冒烟,邻里人家要有个相互照应……父亲在村里老乡们面前感到自豪:“我那儿子啊,在城里有出息,常给我钱,我也用不完。”父亲还说:“我也不缺钱,攒着呐。”父亲把我给的钱拿到乡里银行存上定期,时常在心里盘算着一年的利息收入。

父亲也一趟一趟来城里看我。他说人老了,儿子就是心里扎根的一棵树,望上一眼,老眼也会放光。

初冬的一天,父亲又来城里看我了。后来才知道,上电梯时,父亲来来回回了好几趟,父亲糊涂了:到底住的是几楼呢?还是一个邻居认得父亲,把父亲带到了我家。父亲谦卑而抱歉地笑着,搓着双手。

本来,我给父亲是准备单间的,但那天晚上,丈人丈母来看父亲,聊晚了,干脆也住下来,父亲就得和我睡一个房间,他笑呵呵地说:“我先上床,给你暖暖被,我这把老骨头啊,还是有点儿暖的。”

我听到父亲发出了均匀的细小鼾声。父亲在乡下和母亲也是早早地睡了,天不亮就起床,到屋后去转悠,听鸟鸣、看秋露冬霜,或扛着一把锄头就下了地。记得有天晚上10点多,父亲还没睡,突然打来电话:“儿啊,这乡下的庄稼,种的人越来越少了,城里人是不是不靠这个了哟?”我安慰父亲:“这个国家很大的,东北平原、华北平原都是盛产粮食的地方,从飞机上望下去,也一眼望不到边。”父亲没话了,只是在电话里不停叹气。

我倦意来了,也上床睡觉。父亲的鼾声大了,张着嘴,口水也流出来了。我这才看见,父亲的嘴里有好几颗牙都没了。我替父亲轻轻掖上被角,不料,父亲被惊醒了,睁开眼坐起身问:“儿子啊,天亮了?”“爸,还早着呢,我正要睡。”我上了床,被窝里好暖和啊。小时候在乡下,天冷,父亲常搂着我睡,屋顶青瓦上,是滴答的雨声。父亲没在家时,我有时瑟缩着身体睡到了天亮,被子里还没暖和。我吮吸到了来自父亲身子上的温暖,大学毕业以后,我一个人来到城里,衔泥筑巢、安身立命。而父亲和母亲在乡下,像草一样老去了。

熄了灯,我感到很困,却睡不着了,突然感觉有些不习惯。我已人到中年,有很多年没和父亲睡在一张床上了,觉得身上的肌肤竟微微有些排斥感。这个男人给了我生命,也是我在城里的凝望挂念。可现在怎么就觉得有些不自然了呢?我轻轻缩起了腿,却还是碰上了父亲的脚,本能地抖动了一下。

父亲说:“儿子啊,爸睡觉打呼噜,你先睡。”父亲抬了抬被子,把被子顺到我这边来。这是熟悉的动作,父亲怕我冷了,像小时候睡在一起一样。我总是不知不觉中就搂着被子睡了,而父亲常晾着半边身子。还有小时候,我端着一个比父亲那裂了口的土碗还大的饭碗,在门前使劲扒拉着米饭,那时我正长身体,比父亲的饭量还大,常听见父亲端着他那大碗在刮着锅底的饭,刮锅底时发出的声响,让人忍不住想磨牙。

我30多年没和这个叫父亲的男人睡在一起了。是5年前吧,父亲病了,来城里住院。晚上,我在病房照料父亲,困了靠在床上呼呼呼就睡着了,但很快醒来。原来,父亲竟起床,一把拔掉了输液的瓶子:“来吧,儿子,你来睡,爸没事儿了。”

那天晚上,父亲在被窝里的体温,感觉像温暖的血液一样涌流过来。我悄然起身,把被子朝着父亲那边顺过去。爸啊,你好好睡,儿子今天晚上就陪你一夜。

天刚蒙蒙亮,父亲便起床了,他轻手轻脚地出去了。我这才放松下来,在晨曦里悄悄睡去。

2023-12-14 2 2 江海晚报 content_157837.html 1 3 又和父亲一块儿睡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