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美琳
先生给我发来他对着一只火饺张大嘴巴的照片时,我正陷在一个复杂工作问题的胶着状态里,于是把不爽甩给了他,回了一句你倒是舒坦。
先生没回复我,晚上回到家里,他做了三菜一汤等我吃饭,桌上放着两只黄灿灿、圆鼓鼓的火饺,有美食加持,工作的苦恼暂时放到一边。咬一口火饺,外皮酥脆,肉馅饱含汁水,咸淡适宜,葱香淡淡,心想世间的美味也不过如此了吧。这时,先生委屈巴巴地说,忙了大半天,错过了午饭,下午在路边遇到了火饺摊,就对付了两只垫垫饥,觉得挺好吃,还想着给我带回来两只。我当下正大快朵颐无暇说话,但内心早已被自责和回忆填满。
五六岁的时候,有次肠胃不适好几天,母亲带我去唐闸二院看医生,看完出来走到兴隆街通棉一厂南围墙边,一股浓郁的香味儿扑鼻而来,只见一个简陋的油锅摊位前围着一群人,走近一看,大家都在等着火饺出锅。我因为上吐下泻几天都没有胃口,这突如其来的香味瞬间打开了食欲,我说想吃个火饺,母亲上前问了价钱,又苦着脸退出了人群,和我说回家给我烤番芋吃。那时的我还不懂得父母谋生的困苦,望着人们手中喷香的火饺哇哇大哭,母亲默默把我抱到了脚踏车前座,不顾我的哭闹也不看我一眼,只管卖力地蹬着脚踏车,但我分明看到了她的眼中蓄满了泪水。从此,火饺的香气萦绕了我整个童年,时时记起。
待到念高中,火饺摊与学校只隔着一条通扬运河,母亲每天给我一块五毛钱午餐费,那时的火饺已经卖到八毛钱一只,我总是与摊主讨价还价,最终午餐费能换得两只火饺。然而,火饺虽香却不抵饿,到了下午两三点钟我就头晕眼花无心听课,但对火饺的执着让我心甘情愿忍受饥饿。直到有一天下午的体育活动课,我打着排球就晕倒在操场上,同学们手忙脚乱把我送到校医室,经过简单检查结论是低血糖,校医阿姨给我喝了一支葡萄糖就缓了过来。
母亲得知此事已经是一个月后的家长会上,班主任老师委婉提醒母亲要给我加强营养,而旁边的同学则说我天天中午吃两个火饺,母亲不安地摸着衣角,垂着眼眉唯唯诺诺地低声应答着,我则难堪地杵在原地,幸好母亲没有当众责难我。晚上回到家,她说以后给我两块钱午餐费,但必须在食堂吃饭,家里提供不了太好的条件,只希望我能吃饱。那天晚上,母亲给我炒了鸡蛋,做了菠菜豆腐汤,我边吃边思量着母亲的话,记忆里火饺的香气似乎渐渐远去,那一刻,我觉得自己长成了真正的少年,能从艰难的生活缝隙里窥见父母的含辛茹苦。
念完大学进入社会,和每个普通人一样努力打拼,吃不完的方便面、加不完的班,工作常遇难题也偶有成绩,生活一地鸡毛也温情可爱,对于那只火饺的记忆似乎被按了暂停键,匆匆二十几年的光阴里再无一丝涟漪。后来再去唐闸,是机缘巧合,为工作上做电工房和兴隆街改造项目可行性研究,踏上这片土地,却不见了小时候的模样,昔日破旧热闹的兴隆街早已是一水的青砖黛瓦木栅花窗,肯德基也进驻了街头,而令我讶异的是,童年的火饺摊依然在通棉一厂南围墙边,等待火饺出锅的人们依然围满了小小的摊位,只是煎火饺的人已不是一对青年夫妻,而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妈妈,依稀可见年轻时的容貌。儿时那个哭泣的我、少年时那个讨价还价的我,一瞬间都回到了脑海,几十年的岁月似乎从未走远。
我在人群中微笑着等待,把剩下的十二只火饺都买了,老妈妈一边装袋一边看着我若有所思,说姑娘你很久没来了吧,我轻声回答:二十八年了。
我与先生道了歉,不该把工作的怒气撒到他的头上,也与他讲述了这些年火饺的故事,他憨憨笑着说,这两只你都吃了吧,就算治愈了你的童年。人们常说“幸福的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童年需要一生来治愈”,我想,幸与不幸,角度不同,定义就不同,从不幸能成长为幸,才是人生自愈的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