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志量

老母亲快要整一百岁了，模样却像才八十多。要说毛病，主要是听力不佳。除此之外，身体其他部位都还能正常运转。作为健康长寿的老者，母亲最令人称羡的是记忆力。她至今依然乐于向儿孙们讲述她一生的经历，包括八九十年前的事。她叙述得有条有理，有声有色，仿佛是昨天刚刚发生。

如今的崇川区天生港镇街道五星村十九组，是母亲的衣胞之地。五星村位于唐闸镇北侧，东傍通扬运河，西与国庆村毗连，北边河对岸是名载地方志的镇海关帝庙。如今这里，碧水蓝天，麦苗儿青，油菜花黄，美得令人陶醉，村民安居乐业。可在过去，这是一块破败凋零的土地。1926年农历十一月二十七，母亲出生，外婆家不是喜得千金，而是多了张吃饭的嘴，难上加难。童年的母亲，缺吃少穿，小小年纪就得跟羊草篮子结伴，根本不可能跨进学校大门。

母亲与父亲的结合是黄连配苦瓜。我们倪家祖居冯家园，是个小小的自然村，地处陈桥原育爱小学的北边，两地相距七八百米的样子。倪家世代在土地上刨食，闲时也纺纱织布。我是长子，下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子女多负担重，父母省吃俭用。圈里有猪，但我们难尝肉味；窝里养羊，为的是筹措儿子的学费。母亲出手大方的事是智力投资。1958年“大跃进”时，全民炼钢，下乡支农，我是平潮中学初二年级早出晚归的走读生。一件大事陡然发生，这年秋天动工开挖九圩港运河，这是南通水利史上的大工程，但我们冯家园却将沉没在河水里。舍小家为大家，这道理我当然懂，可我更愁的是往后读书难：隔着滔滔大河，走读不可行。其他的办法呢，家里支撑不了，难啊……

真诚感谢五星村，尤其是五星村十一队，在我们居无定所时，敞开了胸怀，使我们家有了栖身之地，也让我得以转学到了市二中，虽仍是走读，但路程近得可在中午回家吃上热饭菜。不过，这对于父母来说，绝对是第二次创业，不仅要解决住的问题——新搭的毛竹房子就是我们的新家，而且要面对谋生问题：十一队是蔬菜队，习惯了种麦植棉的父母，人到中年必须再当小学生。但父母高兴啊，因为在十一队挣工分，就是挣花花绿绿的钞票，队里卖蔬菜有收入，也月月有兑现。父母很快都成了工分尖子户。在大饥荒年月，我们十一队得天独厚，社员们像城里人一样，月月定量供应粮食。票证时期，无票寸步难行，指甲般大小的煤球票，更是十一队家家户户的特权。啼饥号寒的岁月里，十一队人太幸福了，怎能不说五星村十一队好啊。

1960年，我初中毕业，班主任吴老师见我成绩好、年龄小，两次劝我读高中考大学。但中专学校免学费，包吃包住早就业，吸引力实在太大了。不是我胸无大志，而是必须面对现实，双亲务农，实在无法承担四个孩子同时读书。心仪的南京一所中专学校录取了我。感恩我的父母，也难忘“五星”对我的恩情。

在南京求学期间，我每一天都满怀喜悦，灿烂的前程激励我发奋用功。可又很突然，一声惊雷，砸碎了我的读书梦，贯彻“调整、巩固、充实、提高”八字方针，我们学校中专部在1962年夏天奉命停办。农村生源下放回乡，“加强农业第一线”，而同座的城市同学可以继续学业。虽说不服气，但是得服从。好在，还是有“五星”在，等着我回来。

拆迁户是移栽的树，经不起狂风大浪，生根开花需要过程。我是回乡的学生，除正当青春以外，一无所有。当下谋生最要紧，父亲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这就要说到队里来的女会计了，她是工业干校结业后分配到十一队的，父母都是退休工人，家境好。感谢命运让我们相识、相知、相爱。她不嫌弃我家穷，我俩终于走到了一起。我也开始跟她二哥学修自行车。

巧的是，她是“五星”人，娘家距我外婆老家也不远，老一辈人都相识。因此，说我是“五星”的女婿，完全正确。我出生在冯家园，但冯家园沉到水里了，最初的根，没了，所以说我是“五星”人也对，户口簿是证明。总之，“五星”就是我的根，我的母亲、我的妻子生于此，我的脚几乎一辈子踩在“五星”的土地上。

青壮年时期，我是胜利综合社的员工。唐闸疏航桥车行，是港闸公路上的修车服务点，两小间破草房坐落在五星村八队地界上，是店，也是我的家。修车是蹲着干的苦活计，总是满手油污，全年无休，最恨冬天修补轮胎，双手必须泡在冰冷的水盆里。我在辛苦中挣钱。我快乐，修车养活了我一家。当时，自行车是主要交通工具，数量多，服务需求多。我做事认真，待客和善，收费合理，深受欢迎。我深爱五星村八队马路边上的小草房，她锻炼了我，也造就了我。我不菲的退休金里有她的贡献。哪怕后来因好口碑加上“文化人”，我在1980年被上调到胜利公社（后改为闸西乡）工作，此后又被提拔为部门负责人。

我的两个儿子，生在20世纪60年代。没有静静的产院，爷爷奶奶搭在十一队的毛竹房子，就是他们的出生地。他们是土生土长的“五星”人，小时候在这块土地上追逐嬉戏，吃过奶奶种的番茄，啃过地里的甜瓜。我重视教育，教子甚严。功夫不负有心人，在20世纪80年代激烈的升学竞争中，他们榜上有名。长子学成后回到家乡工作，是市级机关的处级干部。小儿子一路读到博士，现在是在上海工作的大学教授。南通的新鲜事，他比我早知道，情系家乡，溢于言表。

我的大孙子，是在南通大医院的产房里出生的。都说隔代亲，爷爷奶奶的怀抱，是他最亲热的床。他喜欢的那辆童车，车轮上沾着“五星”的土。他那张用打气筒为无胎童车充气的彩色照片，童真童趣展现得淋漓尽致。三十而立，大孙子如今在家乡献热发光。小孙子在上海出生，前几年到美国留学，我为之高兴。家书抵万金，离别赠言更重要，思来想去，我说了四个字：不做外人。我语重心长地解释这里面包含的两层意思：一是永远不要忘记你是中国人，根在中国；二是留学，重点是学，学技术、学本领，要努力成为有专长的行家里手，把“外”字抛到太平洋里去。

中华儿女，足迹遍天下，伟大的祖国是我们共同的根。而我们倪家的根，永远在“五星”。冯家园沉在水底的根，只是我脑海里抹不去的记忆，子孙们见不到，更摸不着。将来，当我快辞别这个世界时，我的遗言应该是：子孙们永远牢记，“五星”是倪家的根，我们要让“五星”永放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