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子
在我们老家村口的大路上,有一棵高大的榆树,挂霜的树枝像苍老的手臂,伸得老长老长,每一次归家,我总是情不自禁地去拥抱它,就像拥抱我的老父。老榆树下有眼土井,一汪水深邃得就像母亲的眼睛,但我总想看看它,看看能不能看到旧时的影子。
曾经的老榆树下是多么的喧腾。那时,每年进入腊月,母亲和村里的奶奶婶子们便全开启了洗刷的模式,她们挽着衣袖、卷着裤腿、端着木盆、提着吊桶,团团围绕在古水井旁,你帮我打水,我替你揉搓,口无遮拦地议论着家长里短,尽是些不盐不油的小事,可她们却津津乐道。
过了腊八是小年,乡村里年的气氛就像一坛发酵的老酒,渐渐浓郁起来,大人小孩都在年味里陶醉。
村里的粉坊是男人的天地,这里充满叶子烟的烟味,夹杂着稻草、树枝的烤焦味,男人们将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条,他们分工明确、职责到位,洗涤榨粉、搅拌提水、添柴运送一丝不乱。半天时间,大晒场上就挂满了粉丝,有绿豆的、有红薯的,还有玉米的。
豆腐坊里充溢着泡豆的腐水味,“吱嘎吱嘎”的滤榨机的声响,在安静的房间里单调而尖锐。大人们在这里噤若寒蝉,孩子们也规规矩矩,不敢嬉闹,豆腐坊里热气腾腾,豆腐坊外滴水成冰,可孩子们为了能喝到甜甜的豆浆、吃到嫩嫩的豆花,不得不等得瑟瑟发抖。
最热闹的地方要数村里的临时屠宰场,这里彻夜灯火通明,屠宰师傅磨刀霍霍向猪羊,煺毛的开水烧得沸沸扬扬,红案师傅喝五吆六,我们这些孩子也东奔西忙,一声猪的尖叫,我们哗地聚拢来,又刷地四散。作为女孩,我想看又怕看那个场面,至于开秤分肉,咔嚓刀过,肥肉到案,人声鼎沸,笑语满场,就连全村的狗们也欢蹦乱跳。这狂欢的场面一直延续到猪宰完了、肉分光了,大人们用卤好的猪杂碎宵夜,喝酒猜拳,直到深夜女人们才吵着闹着扶回自己男人。人们拎着猪肉,踏着冻得生硬的霜雪小路踉踉跄跄走回,就像已经请回了两眼放光的财神寿星。
那时,村里的磨面机房也热闹非凡,一袋袋的小麦在磨面房前排队,隆隆的机声里小麦磨成面粉,磨面师傅邢大叔也成了白胡子老爷爷。大人们与邢大叔开着荤素不忌的玩笑,孩子们不喜欢机房的灰暗,纷纷溜出房门,在村外水塘上溜冰、在河边稻草堆躲猫,直到消瘦的夕阳慢慢隐没,这才忽然想起大人的交代,一愣一愣往回赶。
二十八,把面发,人们开始蒸馒头了。村里最擅长发酵的邱大伯那几天可成了香饽饽,村民们都依照约定排好了的日子,今天是这家,明天是那家,等不及的就插在了晚上,还有的几家合在一起。邱大伯将蒸笼担子挑到灶房,就开始了他的工作。只见他甩掉棉袄、抡起膀子、和起面粉,或双手并按、或左右开弓、或包笼围圈、或四散铺开,在一口大缸里施展着身手。一会儿,汗水从额间淌下,他索性脱掉马夹,只剩一件汗衫,抓起杯子,咕咚饮下一杯开水,毛巾擦一把脸,又投入一个人的战斗。不知经历了几个小时的揉捏搅按,那口茶色的大缸终于恢复了平静,棉被覆盖了缸口,缸儿挪至灶间。待到中午时分,邱大伯将那么一大团面酵从缸中提出,在案板上又是一阵揉,一刀下去,分成了几段,一段一段的面团搓起了长长的圆条,大伯左手抓起长条,右手轻轻一扭,一小团、一小团的面疙瘩就撒落在案上。人们开始在这面疙瘩上大做文章,他们搓起了面团、包起了菜馅、捏起了唇边,不一会儿,一个个馒头就装上了蒸笼,有萝卜丝的、有咸菜肉丝的、有豆沙的,还有长长的酵条,那是用来切馒头干的。
蒸完了馒头,就该打年糕了。母亲的年糕里原本想放点枣泥,红枣是屋后的树上摘的,秋收的时候,母亲将红枣晒干,存储起来,她藏得很隐秘,可经不住我的翻找,几天下来,就偷了个精光。无奈的母亲只能用桂花了,桂花是院里的枝头采的,风干收藏的桂花,母亲用来打糕,还用来做烧饼,母亲做的年糕甜中带香、香里含甜,将年点缀得香香甜甜。
复苏的记忆写满熟悉的田径,醇香的老酒将灵魂灌醉,油条撒子热年糕、瓜果蔬菜水煎包,袅娜的炊烟唤醒了贫瘠的味蕾,故乡的土地承载着沧桑的巨变。
离家不知有多少年了,这年味不知何时开始淡起来,并且越来越冷清。
今年腊月,老父打来电话:“听说今年不一般,乡村要振兴,文化当先锋,今年春节,村里要祭祖、要唱大戏、要放烟花,还要舞狮子、踩高跷,许许多多风俗都兴起来了,你可要早点回来。”
我说:“爸吔,我正在回忆中寻找年味呢,你真是及时雨。”
父亲说:“我哪有那个力量?这是咱镇政府亲自督办的。”
古老的元素传承着地域的文脉,流水的光阴修改了故乡的容颜,带走了尘烟的往事,带不走的是烙刻在骨髓里的乡情,渗透于灵魂里的乡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