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
柴火在土灶里燃得噼啪作响,那是一棵槐树的老疙瘩,它粉身碎骨地最后一次燃烧,是为铁锅里的猪油炒饭助力。
这是过年我回村里去,86岁的老婶娘给我特意做的猪油炒饭。猪油来自婶娘在乡下喂养的土猪,土猪宰杀后,板油被婶娘用盐、花椒腌制后挂在土灶台上,在烟熏火燎中变得金黄透亮。老婶娘再把猪油放入陶罐里。家里来了客人,她便用猪油做菜招待。
我这次回乡,远远地就打量起村子。老婶娘家的青瓦房顶上还顽固地耸立着苔藓漫漫的老烟囱,老烟囱里还徐徐吐着白烟,这是一个村子游荡的老灵魂。
老婶娘用缺牙漏风的嘴对我说,侄儿啊,婶娘再给你做一碗猪油炒饭吧,我是给你做一次就少一次了。老婶娘去屋后菜地里掐回葱、芫荽,哆嗦着身子淘洗干净,在菜板上切成碎末,再加了生姜片,在大铁锅里为我用猪油炒饭。
饭是在土灶上用大锅煮的,米粒晶莹,来自村子里的稻田。柴火熊熊中,老婶娘抱出猪油罐,用锅铲捞出猪油放入铁锅中,“哧啦”一声,腾起的乳白色油烟抵达脑仁,蹿入鼻孔,打通肺腑,也瞬间唤醒了我对过去岁月的回忆。老婶娘再把米饭倒入铁锅里,加入姜片、芫荽翻炒,起锅时撒入点点葱花,一碗令人食欲大振的猪油炒饭就成了。
吃完了一大碗猪油炒饭,我对这个村子的眷念更深了。食物,向来是打通故土老家最敏感的酵母。
那年冬天,我带着县城的杨姑娘回乡,当时才54岁的婶娘精力旺盛,能为追赶一只野兔一口气跑十几里地。婶娘从屋后庄稼地里回来,拍打着身上的尘土说:“哎呀,乡下没啥好吃的,我给你们做猪油炒饭吧。”
看到县城的杨姑娘吃了满满一大碗猪油炒饭,婶娘满意地觉得我和她的感情如坚石一样牢固了。离开婶娘家时,杨姑娘对我这样说:“你家这些乡下亲人,待人实实在在的,你也要像他们一样待我啊。”我点点头。
在袅袅腾起的油烟中,我和杨已一同走过了几十年的世俗烟火日子。其间有温柔缱绻,也有争吵相闹,更有炉火疲惫燃烧后的灰烬,但我们的日子俨然如猪油炒饭一样,是我们油烟滚滚日子里安卧心中的打底食物。在灯红酒绿的杯盘狼藉后,总有一碗猪油炒饭,在那时光凝固的老屋里静静等待。
对猪油炒饭念念不忘的,还有我在故城的老友沈先生。沈先生在北方一座都市安家多年,他常常在梦里咂巴着母亲在老城巷子里做的猪油炒饭。但母亲凝望人间亲人的眼睛,早已经化作了天上的星星。有一年,沈先生回来,他靠在巷子里斑驳的老墙边跟我回忆,那年他大学毕业以后准备在外工作,回家来向家人道别,母亲做了一大碗猪油炒饭,让他端到光线暗淡的小屋里去吃。沈先生在小屋子里吃着猪油炒饭,门突然“咿呀”一声打开了,门外,呆立着正吮吸手指头的3个弟妹。他这个家里的大哥哥顿时心生愧疚,把还没吃完的炒饭让3个弟妹们挨个吃了几口。
还有一次,我陪沈先生的3个弟妹去火车站接他回到故乡。保温盒里,是弟妹们为哥哥准备的猪油炒饭。刚从火车上下来的沈先生,吃起还冒着热气的猪油炒饭,在吞咽中,我见他喉管急切地凸动。
在北京的乡人二毛是个诗人,也是一个地道的吃货。二毛也最馋那一口老猪油的味道。每到年关,对老猪油情有独钟的二毛就委托乡人给他快递去乡间的土肥猪板油。二毛说他一收到货,就把板油切块熬成油渣,熬猪油时,漫漫油香氤氲开来,家里人直吞口水,怔怔地陷入这种味蕾的回忆里。二毛把熬的猪油装入罐子里慢慢享用,在浩大都市里的游子,因为家里有一罐老猪油托底而消遁了不少漂泊的滋味。
眼前一碗猪油炒饭,心中一行飞鸿雪印。大地上的这种生活,值得我深深地托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