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波
老宅是我的原点,是我最初出发的地方。老宅在西街,前面两间厨房,后面三间正屋,有个小天井。砌老宅的时候,我还小,这话一说也有四十多年了。原来的宅基地有双倍大,屋后有一片树林、草垛,如果还是那样该有多好。
父亲把树林让出去了,给了屋后锦林家,理由是我家盖瓦房,锦林家是草房,遮阴。锦林家的天井大得出奇。不久,他家也盖了瓦房,朝南五间,东西还有两排,东边一排就挨着我家后墙。这次老宅屋漏,我回去看了,屋上的小瓦被猫爪扒了一处一处的。叔叔说,找匠人来捉瓦,马上就到夏天了,雨水多,不捉漏下来屋里就糟了。房前的瓦可从自家天井运,后半面得从锦林家天井运。我跟叔叔说:“你帮我到屋后去打个招呼吧。”叔叔答应说好的,他去说。
匠人来的当天早上,我带了烟到锦林家,他手里拿着一根白色软塑料管,管子里水朝外溢,他在给花草浇水。我喊了一声锦林叔早啊。他抬头望了望我说,你回来了。他神情冷漠地说:“你叔叔跟我说了,你这瓦后面没法运。”锦林关掉水,把管子扔到一边,指着我家的后墙说:“你看看,我砌的这花架,不是才砌的,你家三十年前换椽子的时候就砌了,脚楞不好搭。”锦林的语气很硬,不好商量。他还说:“后面的瓦可以从前面运,叫匠人小心点,不要把瓦掉到我的雀舌上,我这些都是几十年的老货,断了枝又不好叫你赔。”
跟锦林家,两家有人情往来的,父亲过世,他来磕头,明芳姨死,母亲也上人情。锦林不同意从后面运瓦,这种事也不好翻脸。在巷子口碰到汉民,发了支烟给他,我说,换下来的小瓦临时放你西墙边。汉民说,好的,过去买小瓦还要找关系,现在送人都不要。汉民是东隔壁的,盖的二层楼房。汉民比我大几岁,知根知底,从小一起长大,当年他用铜钞问我换馒头干吃,我换给他,过几天,他又把铜钞要回去了。和汉民拉了会家常,觉得汉民说话不像锦林叔,我便进一步对汉民说:“这次我想趁匠人在这里,把围墙拆了调调直。”话音刚落,汉民突然拉下脸来说:“你这个梦不要做,要调直在你老子手上就调了,调直巷子就没有了,不好通行,居民还要上政府告你,这个梦不要做。”汉民说得我无话可说。我心里想,要是父亲换作我,我家围墙不调直,你汉民家砌楼房也没那么爽快,不信试试!
父亲是个好说话的人,没有说不通的事。房顶上的四根电线也是父亲同意架到后面去的,换瓦都碰,我不好怨父亲。老宅对于我只是个念想,逢年过节回老家祭祖,有个去处。老镇上的房子空关的太多,年轻人都出去了,有钱人又不愿投资,若干年后,老镇有可能就被并掉。不并掉,存在也无多大意义;并掉了,原住居民心里不能承受。
去年清明回老家上坟,母亲建议把老宅处理掉,我说这房子也卖不出钱,先放着,以后再说。母亲是怪门前的路铺得坑坑洼洼的,脚都崴两回了。说实话,我对西街铺的这条路也颇有微词,也许镇上没少花钱,做的一件好事,但居民不满意,行走不便,好事反而成了坏事。居民们说,镇上书记、镇长不是本镇人,要是哪个住西街,路早已铺平了。这不能怪镇上,是选料人出了问题,铺路的条石应该是平的,为什么要选高低不平的条石?经办人拿了回扣,还是以次充好?不得而知,情况不清楚,不能瞎说。铺已铺了,会不会有人发发善心,扒了重铺,不让子子孙孙也走这条不平之路?
但我还是决定回老宅住些时日,我要去采访几位近百岁的老人,他们对老镇的历史熟悉,能说得清,这是极其宝贵的财富。老镇那么多的故事,老人愿意讲给我听,我怎么可能不去写呢?有些人和事,在岁月的长河里渐渐消隐,即便从记忆深处打捞上来,也成了片片残骸。我应竭尽所能地把丢失于风中曾经饱满的穂粒串联起来,还原其本来面目。我始终认为,老宅是我心灵的归宿,是我梦寐以求的港湾,尽管世道发生了那么多事,可我唯有站在老宅这块土地上,才有回家的感觉,才能感受到那份亲切与温馨。我知道,无论我走多远,老宅永远是我灵魂的驿站与栖息地。
匠人打着号子,他们站成一排长队,从后面把瓦传到前面。当手的匠人说,没什么,就是费点时间。等匠人换好瓦,我把老宅再收拾一下,西房间腾空做书房,我最早就是在这里开始写作,几十年兜兜转转,绕了一大圈,又回到原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