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眉

一年里阳光最金烈的时刻，我都不下楼。停在空中，停在时间里，听蝉叫。蝉是有本事把自己的声音飙出金属气质来的。它在大伏天正午时鸣叫，似纯正的金子在浓烈的火焰里发出了回声。这是金太阳在人间的回声。

蝉以万物为器，演奏浓烈弦乐。它依靠一己之力，把一个离群索居者的灵魂深处激荡出最原始的波纹。潮水退却，沙纹可以证明它来过。不过是寂静的空隙罢了，蝉鸣的摇滚，阳光的回声，金子的嘶喊。它们都只是一些带花纹的事物，停泊在夏日正午巨大的寂静之上。这寂静如果有颜色的话，它也只能是金烈的。

在一片金烈的空白之处，我会听到歌声。绵绵的柔软的民歌，苦着的一张脸，似哭似笑，分辨不出来的表情，不管不顾地在人的耳朵里唱起来。

各种民歌、小调，跳脱、活泼、顽皮，有着最原始、最天真的热烈，像内心的荒草生长，把夏日炎热寂静的正午弄出月亮升起幽草暗处的感觉。间或来一弦二胡，临空高蹈着响起，没有序曲，没有尾声，让人愁肠百结。很快又消散，没头没尾，没入无边的时间和荒寂里。我很疑心它是否真的来过，下一刻它便又在我的心底响起，换一个调子，从《三十里铺》变成了《走西口》。再下一刻，空间的某个角落里飘忽起来的，《五哥放羊》在缠绵悱恻。

如此巨大的寂静和回声。

不要脸地讲一句，我本来是喜欢大歌的人，像《我爱你中国》这种恢宏的气势，《小河淌水》这种高亢的调子，或者《金风吹来的时候》《吐鲁番的葡萄熟了》这种醇厚的声音。但是有一天，我突然就喜欢了小调。小调和大调的不同之处，在于小调总是柔和的、缠绵的、金烈的、跳脱的，这些具有极端个性的词语，都可以在小调那里感觉到。很多摇篮曲、情歌、民歌，都是小调。

在一定程度上，小调会使人的性情有所改变。听一首民歌，可以让自己软下来。

这是怎样的歌声呢？年年夏天都会来，尤其是在正午。在所有时间一刹那的空隙里，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猝不及防。人是一座防不住的空城。直到有一天，午寐之后，我在卫生间洗脸，嗅出了秋天的气息。金烈的光焰矮了一隙隙，薄了一层。我知道，秋天要来了，就在这个变薄了的午后。窗外栾树的呓语会被渐渐点亮，直到燃成火把。分娩的季节降临了人间。我可以不再受到小调的干扰了。

它们在盛大的夏日最热烈的午后敲门，腰肢缠绵又柔媚。现在，它们回去了。直到下一年的此刻，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