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汉忠
在风光秀丽的南京紫金山北麓,有一个叫王家湾的地方,因安葬着一群为抗击日本侵略者而血洒长空的飞将而闻名海内外。抗战胜利纪念日前夕,我又一次踏进抗日航空烈士公墓,青山巍巍、松青竹翠,满山遍野的白褐色墓碑横成排竖成行,仿佛当年的空中编队。炮火硝烟远去,英烈长眠无语,留给我们的是一个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抗日航空烈士公墓始建于1932年,占地50亩。公墓建成后,曾毁于日寇炮火,修复后再次毁于动乱年代。每年清明节和抗日战争胜利纪念日,数以万计的工人、农民、学生、士兵,怀着崇敬的心情,肃立在青翠的山冈前,深切缅怀长眠地下的英烈。1985年7月,人民政府拨出专款,决定分三期工程修复公墓。新华社播发的消息传遍全球,海内外炎黄子孙奔走相告,为这一夙愿的实现而欣喜万分。从此,烈士的英灵找到了归宿,活着的亲人也有了祭奠亡灵的圣地。情不自禁,我的眼前又浮现出当年祭扫英烈的许多场景。
“安息吧,亲爱的爸爸!”著名空战英雄高志航烈士墓前摆着一束洁白鲜花,烈士长女高丽良携儿从昆明赶来。她抚摸刻着烈士生平事迹的墓碑,默默告慰九泉之下的父亲。阵阵山风,撩起她一丝丝微微发白的头发。在她一旁,肃立着一位古稀老人。他叫龚业悌,专程从沈阳赶来。当年,他是高志航烈士的僚机,一起参加过著名的杭州笕桥“八一四”空战,击败了曾不可一世的日本“木更津”航空队。此刻,面对战友遗孤,他老泪纵横。高丽良女士拉着龚老先生的手,百感交集。原来,高志航1937年11月牺牲后,其灵柩安放在湖北宜昌。为接回爸爸遗骨,20世纪80年代初,高家姐妹曾多次奔波往返。半个多世纪的风风雨雨,烈士遗骨竟一时难以找寻。如今,航空烈士公墓为爸爸找到了归宿,并树碑立传,高丽良怎不激动万分呢?
漫步墓地,心潮起伏。在这静静的山岗上,长眠着160多位在抗日战争中为国捐躯的空军英烈,还有一些苏联和美国空军的飞将勇士。我默念着墓碑上一个个熟悉而陌生的名字,一股深切缅怀之情油然而生。肖特,美国空军飞行教练;尔拉夫孟诺安,苏联航空志愿飞行大队长;还有李桂丹、陈怀民、沈崇海……我明白,这里的每一块墓碑上,都记载着一个惊心动魄、可歌可泣的故事。
毋庸置疑,在抗战中牺牲的空军英烈还有许多许多,他们中的很多人没有留下姓名、遗物,甚至连白骨也难寻。先烈们无怨无悔,作为后来者的我们绝不能忘记他们。为了不该忘却的纪念,1995年,共和国为航空烈士们修建了一座造型别致的大型纪念碑。碑上镌刻着张爱萍将军手书的“抗日航空烈士纪念碑”9个遒劲有力的大字。主碑后面呈扇形展开的英烈碑上,分别用中、俄、英三种文字镌刻着3294位烈士英名。
能见到自己的战友或亲属的名字留在纪念碑上,前来凭吊的中外宾客个个热泪盈眶。来自美国“飞虎队”的老战士富兰克林·冈瑟说:“当我面对刻在纪念碑上我们中队的烈士名字的时候,他们的音容笑貌尽在眼前。他们应该得到他们用生命换来的这份荣誉,并得到中国人民的崇敬。”
是的,镌刻在纪念碑上的英名永垂不朽,获得这份名单的曲折来历却鲜为人知。残酷的战争使许多档案流失和被毁,加上还有苏联和美国的烈士,要寻找、查核、确认这3294位英烈名字和事迹并非易事。南京航空联谊会自不必说,尤其是北京航空联谊会的邢海帆、华人杰、李纯、赵志远、夏华等,为此付出了多年的艰辛努力。
有春天的耕耘就有金秋的收获。烈士曲士杰的女儿曲建蓉,爸爸出征时她还未出生。今天,面对庄严的墓碑,追忆从未谋面的爸爸,她如泣如诉:远行的爸爸,你从没见过我,更没抱过我,但我为有你这样的爸爸感到自豪和荣耀。如果有来世,我还要做你的好女儿!爸爸不在的几十年间,曲建蓉和姐姐跟着妈妈相依为命。当她在南京见到爸爸的同学邢海帆时,禁不住扑倒在邢海帆的怀里失声痛哭。从邢伯伯口中她才得知,是北京航空联谊会的同仁们费尽周折,最终在南京中山陵园管理处的历史资料研究室查到曲士杰烈士的资料,使湮没在岁月烟云中的烈士英名重见天日,烈士的妻子苦度岁月,直到83岁高龄时才享受到了烈属待遇。
抗日飞将祖万福的名字刻在纪念碑上,但烈士女儿祖明云并不知晓。一个偶然机会,她在《北京晚报》上看到南京将建抗日航空烈士纪念碑的消息,赶紧找到年逾八旬的老母亲,商量着把父亲祖万福烈士的情况反映上去,可一时又找不到联络通道。在新闻媒体的协调帮助下,她们找到了北京航空联谊会的邢海帆。那个邢海帆,竟是祖明云爸爸带过的兵,祖万福是邢海帆在云南学飞行时的教官。经邢海帆协调,将祖万福烈士的相关材料报送有关部门审核。回复很快反馈,祖万福烈士名字早已上碑。而祖明云与她母亲并不知情。
抗日航空烈士纪念碑落成典礼上,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在儿子的搀扶下,步履艰难地来到陈怀民烈士墓前,小心翼翼地献上一个花圈,然后又来到纪念碑前鞠躬,她叫陈难,烈士陈怀民的胞妹。
这是一位富有传奇色彩的女性。她的哥哥、中国空军飞行员陈怀民,在1938年4月的武汉空战中,在机伤弹尽的危急关头,以己身作“肉弹”,将日军飞行员高桥宪一的座机撞毁,血溅长空。那场空战,让失去哥哥的陈难与远在东洋岛国的高桥妻子美惠子成了仇人。然而,陈难没有记恨美惠子,反而给予了无限同情和关怀。为了使人们不再失去丈夫和哥哥,陈难奔走呼号,反对法西斯,反对侵略战争,甚至多次致信美惠子,以中华女儿特有的宽阔胸怀,抚慰一名异国女性心灵的创伤,使本互为仇人的她们走到了一起。前些年,尽管年事已高,陈难几乎年年来南京,当她得知我在为收集抗日航空烈士的事迹奔忙时,与我谈哥哥陈怀民、谈给美惠子写信时的心情,甚至给我寄来她年轻时的照片。她说,每次走进陵园,每次抚摸哥哥的墓碑,哥哥仿佛就在眼前。
此刻,在墓地的另一侧,美国人埃娜·戴维斯从大洋彼岸赶来南京。与陈难一样,也来祭奠她的哥哥——美国援华飞虎队飞行员穆尼中尉。
在那场血与火的抗争中,中美两国人民并肩战斗。飞虎队在陈纳德将军的带领下,不仅与日寇激战长空,还在世界屋脊上开辟了举世闻名的“驼峰航线”,把大批援华物资运抵中国战场,为中国的抗日战争取得最后胜利立下了不可磨灭的功劳。作为飞虎队一员,穆尼中尉1942年12月26日在云南祥云上空单机与9架日机不期而遇,血战群狼,穆尼中尉临危不惧,殊死搏斗,壮烈牺牲。早在20世纪80年代初,戴维斯就来中国寻亲,她原先设想就是找一下哥哥的墓地,献一束花,做一个祈祷。但一踏上东方这片古老的土地,她就被中国人民对先烈的崇敬和不屈不挠的精神所感动。回国后,她不仅撰文介绍中国,还给60多名国会议员写信,甚至为兴建纪念碑捐款。这次新碑建成,腿脚有疾的她坐着轮椅赶到南京,与久别的哥哥“重逢”。当她听说与她有着同样经历的陈难女士也在现场时,立即赶去相见。两个不同民族、不同肤色、操着不同语言的妹妹,为寻找哥哥相聚了,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夕阳西下,晚霞映红了王家湾的山林,还有那一座座墓碑。不知谁在那边点燃了一堆纸钱,黑色纸蝶在墓地上飞舞。我们的人民,用最古老的形式,表达着对为国家、为民族、为人类和平事业牺牲的勇士们的深切缅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