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佳俊

我为什么要和孩子一起旅行？众所周知，和孩子一起旅行是活受罪。

如果孩子是学龄前儿童，甚至是幼儿，那简直是噩梦。回想我带大女儿第一次远途旅行是从上海到三亚，她在人生的第一次航班上任性地扔了一个炸药包，顿时整个机舱里都弥散着炸药包的“硫磺味”，可想而知，我和太太是如何“社死”于众人前的。当然，孩子还小，在旅途中状况百出也是同行者可以理解的。但对于上了学的儿童，作为旁人就不大能宽容理解。孩子懂事便罢了，否则连父母一道，受到如地狱般的他人的凝视。

以上多谈人与我的关系，至于孩子与我的关系，肤浅地说，大约有年纪小不记事，带去也白看；孩子的生理习惯与父母的旅行计划发生了龃龉，权衡再三，多是父母退步，比如在景区里看见疲惫的父母抱着酣然睡去的孩子参观游玩，或父母们在餐桌上酒酣耳热，而孩子们人手一部手机，两不相扰。记得我小时候，一般在自己吃饱而大人还意兴未阑之时，与小伙伴出去探索“世界”了，可是时代变了。

总之，带孩子一起旅行是活受罪。不过，我想了几条理由，用以证明仍需和孩子一起旅行，希望可以自勉与共励。

首先，和孩子一起旅行对自己有好处。作为年轻的父母，带孩子旅行需要我们有责任心。这不消多说，如何处理好自己与孩子的关系，倒是值得思考的问题。一方面，出门在外，孩子的表现其实是在家表现的延伸。旅行作为一个外部条件，固然起着一定作用，但根本在于家庭教育，这里的“家庭”特指空间，也可以是情境；另一方面，旅行这个外部条件宛如一个放大镜，容易把在“家庭”中不易察觉或冲突不激烈的问题暴露出来。如果平时我们不够在意与孩子的关系的话，在旅行中就更容易自我提醒。

譬如说，在家期间，父母具有绝对权力。用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的说法，这叫“长老权力”。这种权力为何产生，首先因为人们身处一个封闭环境，其次长老拥有对环境的发展规律的解释权。那么，这个封闭社会里的小辈自然要听长辈的话。比照“家庭”这个空间来看也是一样的，关键是旅行意味着空间的变化，也就是说，封闭的固有的环境被改变，面对陌生的新环境，父母经验可能并不比孩子高明多少，特别是有些旅行目的地，对父母和孩子而言，都是第一次到。在这种情况下，父母对孩子的“长老权力”就行不通。我们所惯见的“冲突”可能都源于此。此时，有的父母就该思考：在旅行途中该如何处理与孩子的关系。继续沿用费老的概念，所谓“同意权力”就是双方通过协商，进而达成共识。这有助于培养孩子的独立思考能力与独立人格。不过，有的父母则越是在特殊情况下，越是偏执地动用他的权力，这叫“横暴权力”。或许它可以在一时高效地解决问题，但它埋下的隐患却不小。我之所以说和孩子一起旅行有好处，正是着眼于当不变的环境发生改变后，促使我们做家长的不得不重新思考该以怎样的姿态处理好与孩子的关系。改变虽很麻烦，让人感觉恐惧，但它却蕴含希望。

当然，和孩子一起旅行对孩子也有好处。有句话说：“对孩子来说，只要不学习，干什么都高兴”。听起来失之偏颇，但并非全无道理。一则谈学习确实让孩子高兴不起来。但学习总要学，怎么学，很早就有人把注意力放到旅行上了。眼下一到寒暑假，五花八门的研学活动就火爆起来。我倒不想谈诸如玩中学之类的话题，我想说的是，旅行也是生活的一部分，更是人生的一部分。

相比居家生活，旅行更具有不确定性。一部分的不确定性是令人兴奋的，比如目的地在哪里，会去哪些人文、自然的名胜。另一部分的不确定性则令人焦虑，这是由于所处环境、所遇之人都相对陌生，充满变数。但我之所以说对孩子有好处，正是想到孩子们可以适时遇到生活的真实，有利于他的心智成长、人格培养，而这一机会的创赋实则全赖我们父母。一个拥有丰富的旅行经验的孩子到底优秀在哪儿，答案有很多，我认为比较重要的一条，就是带领他们认识生活的真相，并培养认识的心智与能力。因此，和孩子一起旅行对孩子有好处。

此外，和孩子一起旅行对我们都有好处。《金刚经》里有句名言：“如来说世界，非世界，是名世界”。如果从哲学视角来阐释，可以这样理解：人们在未认识世界以前，理念中先存了一个世界，但这个世界并非真实的世界，真实的世界不是先于人们所亲历而存在，而是经由人们创造出来。这样理解，和存在主义哲学很相似。而我要说的，正是旅行为我们和孩子创造了一个难得的机会。我们做父母的，特别是年轻父母，基于自己的成长经历，往往会以自己为尺度，自信蛮横地丈量孩子的方方面面。这说明在和孩子相处时往往是理念先行的，很多行动，比如教育方式，并非基于孩子的特性，而是以理念为前提的。这也是现代人的通病，总以为有一个真理藏匿在某个角落，等我们去发现和开掘，至于过程中的点点滴滴，从不以为意。

按照《金刚经》的意思，我们所朝夕相处的孩子如何认识、培养，不能仅凭我们的理念，还需要在日常生活中不断地磨合、共塑。所谓共塑，是指在平等相处的前提下，做父母的不断了解、认识孩子的性情、思维。同样地，孩子也在这个过程中认识、发现父母，进而自然流露在许多细节之中，无意识地提醒着父母，就像一面镜子。这种共塑就是互相成全，而旅行为共塑创设了绝佳的空间条件。因为基于旅行的开放性，父母与孩子之间的接触与冲突在所难免，我以为这是好事，这是赐予我们审视双方、实现共塑的天赐良机。我们面对孩子在旅行中出现的问题常常不胜其烦，其实换个角度看问题，我们更该想一想出问题的原因和解决问题的办法。

老舍先生在《避暑》中描述过夏日带孩子旅行的种种麻烦，得出结论说：“大家去，独自去，都不好；最好是不去。”他说的是20世纪初三十年的情形，可时至今日，暑假带孩子旅行仍是许多父母不得不为之的选择。我想，既然这个选择在所难免，倒不如想一想，和孩子一起旅行，是否具有更多价值等待我们去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