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8版:夜明珠

消失的和存在的

◎李云

住在屋背后的阿根家,是跟我们一起从东庄浜拆迁出来的,是左邻右舍中关系最亲的一户。之所以亲,皆因为我们来自同一个地方,喝过一河的水,吹过一样的风。

庄平小区,是由太平村、东庄村、西庄村三个村里的拆迁户合并在一起的组装。只有阿根家没有跟我们分散开,这种缘分值得珍惜。以前在东庄浜,他家住南浜,我家在北浜。当中是一条河。阳春三月,岸边的桃花开了,柳树也绿了,我们隔着河说话,声波在水面上滑行,声音像水汽漂浮,湿漉漉的——也许,这就是三月青草的气息。现在正好调换,他家住在我家背后的一排里,我去他们家借个葱姜蒜啥的得走后门。

阿根的媳妇是个勤快的女人,一直秉承着早睡早起的习惯。清晨,我去书房开窗,她一般都已经吃好早饭,衣服也洗好晾晒在院子里,人骑在电瓶车上要去下地了。拆迁之后,我们都是失去了土地的农民,所谓的下地就是去东庄浜找些还没有被利用的地种点蔬菜。东庄浜原本是南麻最偏远的一个村子,临近浙江,谁也不会想到会拆迁,以前写信,地址得从省到市再到镇到村,最后还得写上几组。要是出个门,坐了火车回来,还得坐班车,到了南麻街上后,还得另外想办法找个哐啷啷响的趴趴车回去。绕来绕去,出趟门路上都得花上很多时间。所以,得知这个偏远的类似于孤岛的村子要拆迁,别提多高兴——扔掉土地,走进城镇,梦想照进现实。

毛豆、包菜、莴苣、青菜、辣椒……说句真心话,蔬菜自然是自家种的好吃,阿根的媳妇每次回来,电瓶车上都会带上一些刚从地里拔出来的蔬菜,有时候也会给我一些。但是,谁也不知道她还能种多久,因为成为吴江纺织循环经济产业园的第二批企业已完成供水,正准备进驻建设——那么,目前还能种植的地就会被水泥浇平,到那时,是否还能找到一些小疙瘩地种植蔬菜呢?这个问题我们都无法回答,阿根的媳妇就这么坚持不懈地回去寻找着,应该还想寻找到一些重要的东西吧,毕竟地里有种植的快乐、有收获的喜悦,失去这块乐园,她不舍得。

所以,临近拆迁那会儿,我们是难过的,毕竟,这是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啊,说没就没了。这里的每一棵树、每一株小草都跟我们有感情,共同经历过生老死别、悲欢离合。突然,要全部放弃熟悉的一切,类似于一个姑娘出嫁,背后的景物都只能成为以后生活里的某一个回忆的片段。可是,出嫁了,还可以回娘家,偶尔还能看看,拆迁则是永别。那几日的傍晚,我很忧伤,一个人走进黄昏的农田,也站在河岸上仔细地看,一一拍照,做了最后的告别。与夕阳晚霞别黄昏,眼睛恨不得将一切收集。

阿根的媳妇去年刚办了六十岁的寿宴。兄弟姐妹全部到场,杀鸡宰羊甚是欢腾。热热闹闹一天,真是难得。晚霞归隐,一阵车声响起,宾客四散,重又归于寂静。他的姐姐家也住在小区里,一个东、一个西却成为最远的距离,平日里也不怎么走动。更别说一般邻居了,大家也不在新茶出来的时候,或谁家添丁、谁家孩子结婚了相聚着吃茶。怎么说呢,那时候吃茶是很隆重的,哪怕是天天见面,上午不见下午见的人,出现在茶桌上,居然会打扮一新,洗过了脸,擦过了粉,脖子上、手上能戴上的金银首饰也都戴上了,一个个体体面面的,欢声笑语间总能闻到一股香粉味撕裂而出,伸到桌上抓蜜饯和瓜子的手也是金灿灿、亮闪闪的。我家门口的树长着长着就歪到一边,正好遮挡住阿根家的厕所,让风水变好……当你试图回忆过去,一切总觉得都是丰满的、欢腾的,能够感受到正在失去,且是再也找不回来的那种失去!

现在,我正在参加作协组织撰写千村故事的活动,一个村一篇文章,庄平村被列入其中。我看着手中的文本,却见在历史掌故人文事迹上全是空白的。甚至还写了几个“无”,耳边,大家正在热烈地讨论希望能找到一个点去书写的声音,嗡嗡嗡的,很近又很远,就在这偌大的会议室里,我走神了。

一个村庄的存在需要多少人文历史呢,我不知道,但我们的确跟它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它养育过我们,让我们有了来路,它也是我们无法磨灭的胎记:啊,我老家是东庄浜的……但是,大家绞尽脑汁,为什么又找不到一个人出来可以被代表着书写呢?

对于东庄浜,我其实是一个闯入者,我从远方嫁到这块土地上,有过质疑、茫然和无所适从,但很快它就接纳了我,我走在岸边,桃花在对我笑、柳枝在为我舞蹈,就连河里的水葫芦都开出了迷人的紫色小花。我去到地里,那棵站立在村头的大槐树总会树叶婆娑,栖息在树上的鸟儿扑棱棱地飞来飞去。我从人家门口经过,总会有人热情地喊我到屋里坐坐,他们还故意说了普通话,边说边做手势,怕我听不懂带有吴语的普通话……记忆的闸门瞬间打开,河流闪烁,彩霞满天飞——到此刻,我很想撕下一页记载着村庄过去的故事来供大家寻找描述的点,也很想就一些村民的故事做一些动人的讲述,虽然都是小人物,闪光点依然,善良、包容,尽管也会家长里短,闹些小矛盾,但真的很亲切,真真实实地存在过……

可是,开口之际,却发现一切又是空洞的,村庄毕竟在形式上已经不存在了,有历史人文又能如何?虽然人家还在,但也因拆迁批次的不同,有人去了亭心、有人去了龙桥雅苑、有人去了桥北荡,而我所居住的庄平小区也是坐落在桥南村上的。人四散分开,崭新的工业园区是科技的,跟那个生长过庄稼和农谚的土地已经无关。

一个村庄就这么消失了吗?饭后到小区里散步,人往中心公园里一站,就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熟悉的乡音丝毫没有变化,远远地,直接穿透而来,直击耳膜和心涧。亲切的招呼,热烈的寒暄,一些人名、一些熟悉的脸庞如河水涌来,告诉我并没有分离过。见和不见,都在,且从不生疏。而哪家有红白喜事,一根线就会重新串联起来,一个转告一个,即使没有电话号,反正就是会得到准确的信息,然后一家一个赶去帮忙。村民一条心,让每一件人生大事圆满办好。好像我们的村庄便只能以这种方式存在,在消失的尾音里再把大门打开。

只是,把这位老人送走之后,喝好下一个小孩的喜酒,再下一辈,他们还会联系吗,怕是不能了,这才是真正的消失吧?

——不信,你看,这些小辈有几个还认识?存在的概念就在我们这一代人上终结。

阿尔贝·加缪说过一句话:秋是第二个春,此时,每一片叶都是一朵鲜花。我想说的是,在这个地球上的确有一个东庄浜存在过,这是永恒的历史印记,无法消失。而我们也会涌入历史的河流成为一粒小水珠。就像在秋天看到的红叶子依然可以看成是令人怦然心动的玫瑰。有的东西看似消失了,无法被书写,却依然存在;有的看似存在,其实已经消失——这不是消失的东庄浜给我的答案,而是所有的村庄都在为之愁眉不展的问题吧,是我们共同要面对的命运的转折呀。

2024-09-23 2 2 江海晚报 content_185455.html 1 3 消失的和存在的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