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远

1917年6月，张謇的儿子张孝若即将赴美留学，南通女工传习所所长、刺绣大师沈寿有意赶制一幅刺绣以作赠别，而张謇父子在沈寿处选择了一幅刺绣成品。这幅作品今天已不见真容，仅在1920年12月南通翰墨林印书局出版的《南通实业教育慈善图册》中还留有照片，并配文字说明：“此为余沈女士所绣，三年方竣之图。民国六年张孝若公子赴美游学，余女士以赠。” （图一）

沈寿为绣品写下《传习所留画绣摄影小记》，张謇润色

这幅刺绣的摹本是一幅意大利油画，画面上，一位女性半俯卧在山洞中读经，旁有一骷髅。沈寿以独创的“仿真绣”技法进行了艺术再创造，历时三年方才绣成。这是沈寿在南通期间继《耶稣像》之后创作的又一幅“仿真绣”精品。

这幅作品表现的是女子在深山中艰辛修炼悟道的场景。张謇父子选此作品自有深意，于是沈寿便欣然相赠。为此，张謇在儿子的纸扇上题写一诗以抒此意：雪君割绣赆儿行，多少功夫始绣成。闻道三年如刻楮，世间哪有浪收名。

诗中“雪君”是沈寿的字。多年后的1922年，张謇怀念去世的沈寿，仍有诗追忆此事：岩壑佳人悟道坚，髑髅绣罢一凄然。赠儿叙别饶深意，苦道生平刻楮年。

张謇两诗中“刻楮”的典故来自《韩非子·喻老》，讲的是当时宋国有工匠能以象牙雕刻楮叶，三年而成，精细无比，可以乱真，后以此比喻技艺工巧或治学刻苦。张謇诗用“刻楮”来比喻沈寿技艺的高超与艰苦，又通过解读绣作，来勉励儿子能够不负期望、刻苦求学，同时也表达了对沈寿的敬意。

这幅刺绣作品其实本为女工传习所中刺绣教学用作品，沈寿既然要赠与张孝若，为不影响教学，故特请人将这幅刺绣拍了照，将照片挂在原来的位置让学生观摩学习。但黑白照片替代原物用于教学，其效果必然大打折扣，为此，沈寿特地写了《传习所留画绣摄影小记》，对该绣品作了专业说明，以供教学之用。张謇也亲自为《传习所留画绣摄影小记》作了润色，并以小楷誊录，遂成为一幅张沈二人合作的作品（图二）。《传习所留画绣摄影小记》原件收藏于沈寿侄孙沈慰祖先生处，其内容转录于后——

“绣本意大利油画，盖彼小说家所志，某女士觉悟世情，携髑髅入山修道之事状。画参光学，绵丽夺目，余爱其画之精，而事之可以寤人也，欲摹绣之，适感小疾，又授课有程，不暇从事，乃于课余病间，铢累而黍引，历三年余始成。余既受啬公为南通提倡女工之属，则欲尽所能毕授之愿学诸生，而以是幅示之范。会公子孝若奉公命游学美洲，濒行遇余为别，闻余欲有所制以为赆而不及也，乃索是幅，意且欲张之于彼美术家之目。余愧其意，而甚爱公子之孝，谨而好学，又远行也，重违其请，举以赠焉。复摄影置于所堂，以完示范诸生之意。

夫针黹不可得见矣，见影之回折者而已；彩色不可得见矣，见光之掩露者而已。蹄非兔，可以知兔；筌非鱼可以知鱼。假而曰是幅之光影，非绣之光影，则绣亦非画之光影，画亦非当时事状之光影。嗟乎，当时事状之光影瞬息变灭矣，而展转输纳之光影固在也。曷输曷纳，有其具焉，诸生姑措意于为输为纳之具而已。若夫某女士之觉悟入山，则是幅光影之所发生也。道所启牖出于耶，情所解脱通诸佛，即空即色、亦灭亦生。吾契焉，虽瞬息庸非久乎？丁巳八月，雪君寿记，嘱啬翁书之。”

《传习所留画绣摄影小记》不仅说明了该作品的绣制过程、赠送缘由，同时还向学生们说明，留下的照片虽没有了原刺绣的光影、色彩，但在遗憾于“当时事状之光影瞬息变灭”的同时，却犹有从油画到刺绣再到照片“展转输纳之光影固在”的欣慰，那就是光影的本质在不同艺术形式中实现了永恒。沈寿、张謇还将这样深邃的艺术思想与“空、色”“灭、生”的佛家哲理实现了融通。在沈寿、张謇的眼中，要获得艺术的真谛，同样也是需要如刺绣中的女子那样通过持续修炼的。可以认为，《传习所留画绣摄影小记》是沈寿和张謇合作出版刺绣理论著作《雪宧绣谱》之前对刺绣艺术进行的一次重要合作的成果。

沈寿的这幅绣品在1917年即被带离南通，加之无论是《传习所留画绣摄影小记》、张謇的诗作，还是在《南通实业教育慈善图册》中存留的照片，均没有给出该绣品图稿的具体来源以及名称，而绣品图源不清楚，势必会影响对作品的理解，今人再进行仿制的话就更困难了。

为此，本人通过互联网的反复检索比对，终于发现了图稿源头，经比照可以确定无疑。图稿来自意大利画家庞培奥·巴托尼（Pompeo Batoni 1708—1787）布面油画《忏悔的抹大拉》（The Penitent Magdalene，尺寸：121cm×188cm）。

抹大拉即“抹大拉的玛利亚”是《圣经》中仅次于圣母玛利亚的重要女性。在《圣经·新约》中，她被描写为耶稣的女追随者，以一个被耶稣拯救的妓女形象出现在基督教的传说里，还曾陪同圣母玛利亚一起见证了耶稣的死亡与复活。罗马天主教、东正教和圣公会教会都把她作为圣人。后还有说法说她可能是耶稣在世间最亲密的信仰伴侣，或者说她是未被正史记载的最受耶稣教诲、最得其神髓的门徒，著名小说《达·芬奇密码》据此而作。正因为抹大拉的玛利亚在基督教中有如此重要的地位，有关她的作品是极为丰富的。其中一个题材即是“忏悔的抹大拉”，提香、拉图尔、尼维亚罗维奇等诸多著名画家均有此题材作品，画面中除了抹大拉外，骷髅、圣书等是主要象征符号。传说耶稣辞世后，抹大拉逃到了法国，在一个幽静的小山洞度过余生。庞培奥·巴托尼应是据此传说创作了这幅作品。该作品现收藏于德国德累斯顿历代大师画廊。

由此可见，沈寿的这幅绣品是继《耶稣像》之后又一幅基督教题材作品，也许从中可以揣测那一阶段沈寿的内心世界。而沈寿、张謇对此画作佛学方面的解读，也许可以理解为不同宗教的相通之处。至于其定名，即可用原画名《忏悔的抹大拉》。

遗憾的是，沈寿绣品被张孝若带到美国后的踪迹现已无从知晓。今天，我们虽然还能看到它的一些刺绣仿制品，但由于没有原作品可参，同时因为创作者不能很好地理解原作的深刻内涵，仿制品在造型、色彩、技艺方面已与原作相去甚远（如图三）。对此绣作的命名也是如此，南通工艺美术研究所编印的《神针》中将仿制品称为《女优图》，沈寿艺术馆编《中国沈绣》中则称之为《维纳斯》，这说明今人已远不能理解当年的画意与内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