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鸣
家中有一个理科生，他要走遍世界去学习环境保护，沉重的行李不断精简，几乎所有的读物都装进了汉王电纸书，最后还差三两超重，他想了想，挑挑拣拣，还是塞回去一本薄薄的纸质的《谈美》。立刻觉得，他的万里求学之路有了点绿野仙踪的意思。
我的导师凌继尧先生这两年在清北复交等高校做了好几场讲座，主题就是这本《谈美》，他和青年学子讲《谈美》对艺术哲学的启示，对非文学性写作能力培养的意义，书的作者，是导师的先生朱光潜。我听说了以后既钦佩又惭愧，导师已经逾八十高龄，仍在为着人文美育奔波尽力，而我不读《谈美》已经几十年，既不如年少的，也不如年长的。
还记得两年前的9月，央视新闻夜读栏目做了一档节目：多好，我们之中有个朱光潜。节目一开始就说：“今天是美学家、教育家朱光潜诞辰125周年纪念日……若要不问时空选出一位上好的人生导师，他无疑是值得信赖的。”确实，90多年来，《谈美》已经有了近40个版本。这写给青年的第十三封信中，批评了情趣干枯的生命，主张每一个人都应该过艺术化的人生，也就是情趣化的人生，只有在生生不息的情趣中，才可见出生命的造化。
《谈美》是朱光潜先生在法国斯特拉斯堡大学留学期间写成的，兼容了中西方的文化背景。马尔库塞在1964年的时候谈到了“单向度的人”，揪心那些因为受技术统治和支配而丧失各种审美、批判、追求、超越能力的人。朱光潜和马尔库塞一样，希望通过艺术和审美来纠正“单面人”的生活。同时，他又把王羲之的“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作为卷首语——凡是“新”的，都有值得“我”驻足欣赏处。当“我”怀抱开放的认知，对人类的生存、自然的万物产生了兴趣和关注，就能戴上有色眼镜，对生活产生全新的看法。这种无定见的世界观，给审美带来了自由。王羲之是这样的，苏东坡是这样的，朱光潜是这样的，所有完整的人，把生活过成艺术的人，都是这样的——适我，以新，以美。
回望我自己的生活，确实有太多的掣肘，所以最是共情“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美感与联想这一段。并不想展开来讲，只能说我常常是不能心无旁骛地审美的，所以总希望孩子们不会这样，他们应该从小过免俗的生活，不要等到成人了，再来说“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有一段时间我做儿童文化阅读推广的课题，总是要推荐《美的历程》《谈美》这些美学启蒙经典。别的孩子我看不到反馈，但是记得小树三四年级的时候，我有一段时间没回家，去学校接他，见面的时候，彼此都有很多话要说、很多情感要表达，可是我还没有开口，他说出来的第一句是：“妈妈，我们学校里的白玉兰开花了。”那一个瞬间的感觉我至今难以言表，但我知道，我对他的审美教育已经完成了！所有的教育都完成了！
因为懂得美，是人生全部的意义！“美的东西不是因为自己而美，而是因为人的发现才得以彰显。”今天，我看见他用一本《谈美》填满了行李箱最后的空间与重量，真的是长出了一口气。教孩子其实不用太讲究、不要太复杂，也不必学太多东西。你想要他干吗呢，不就是活得幸福一点吗？物质的东西他自己多少会搞到，教会他们自觉地做江山风月的闲主，才是最要紧的事。在这个卷极了的世界里，有时候确实要慢慢走，欣赏啊。
但是天知道啊那时候，面对十岁的孩子我想问的第一句话其实是这次月考你考得怎么样？因为他宣布了这个春天的消息，我憋住了，也惭愧了。但是后来一年年直到高考，我还是不知道问了多少遍这次考试你考得怎么样，活脱脱一个“情趣枯燥”的人！一个不能“免俗”的人！从那以后我自己就不再看《谈美》了！
但是忘不了书里写到朱光潜留学欧洲时，住所后面有一条小河通莱茵河。他在晚上散步，总是沿东岸去，过桥沿西岸回来。走东岸时觉得西岸的景色比东岸的美，走西岸时又觉得东岸的景色比西岸的美。对岸的景色固然比这边的美，但是它们又不如河里的倒影。“同是一棵树，看它的正身本极平凡。看它的倒影却带有几分另一世界的色彩。我平时又喜欢看烟雾朦胧的远树，大雪笼盖的世界和更深夜静的月景。本来是习见不为奇的东西，让雾、雪、月盖上一层白纱，便见得很美丽。”为什么树的倒影比它的正身美呢？因为树的正身属于实用世界，是功利的。而树的倒影是幻境的，与实际人生没有直接联系。于是，一看到它，就会来了趣味，立即注意它的轮廓、线纹和颜色，好比看一幅画一样。
你看，怎么能不喜欢《谈美》？它的文风也如此素朴，既是浪漫主义的，又带着魏晋的思辨与清气。既陶渊明，又苏东坡。叶圣陶为朱光潜另一本书（《我与文学及其他》）作序：“读这个集子，宛如跟孟实先生促膝而坐，听他娓娓清谈；他谈他怎样跟文学打过交道，一些甘苦，一些心得，一些愉悦，都无拘无束地倾吐出来。他并不教训我们；我们也没有义务受他的教训……”朱自清说朱光潜的文字“像行云流水，自在极了。他像谈话似的，一层层领着你走进高深和复杂里去。”有一种好的语言，正是这样友人式的娓娓道来：走，我们一起去承天寺夜游。你看，看那东篱下的菊花。今天不做科研了，到刺柏和赤松林里去采集菌菇啊，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谁的生活里没有倒影呢？我还是要放下手头的俗事、心里的牵绊，慢慢地学会去看倒影、看迢迢野水，茫茫衰草，隐隐青山。也慢慢地把《谈美》不仅当成一本书来推荐，而是一种艺术的生活方式来推荐，它也是万物的倒影啊，教我们在出世和入世的关系里找到一种“适我”的状态。民国小学课本里，选了一首叶圣陶的诗：“三只牛吃草，一只羊也吃草，一只羊不吃草，它看着花。”这是在给更小的孩子讲功利和审美的关系、入世与出世的关系，在那个时代，他们的生活都曾经艰难动荡，可是他们都这么有情趣。
“朋友，在告别之前，我采用阿尔卑斯山路上的标语，在中国人告别习用语之下加上三个字奉赠：‘慢慢走，欣赏啊！’”《谈美》的最后，让我想起无数“慢慢走欣赏啊”的人，其中甚至有一生紧绷的辛弃疾，他也是有几个松弛的好句子的，“要看拍堤春水，月下凭肩，花边系马……”这才对嘛，别管他前言后语，也不要动辄孤独、哲学、忧怀……来，举杯邀一片风流明月，对影成三个美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