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伟

晚唐时期，日本高僧圆仁追随遣唐使游历中国约十载，写下日记《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可谓中古交通史的壮举，至今为人传颂。此书稿本，早已无迹可寻。现存早期钞本有两种，分别为东寺观智院藏本、池田长田氏藏本。《入唐求法巡礼行记》流入中国，可以追溯至北宋。熙宁五年（1072年），日人遵照宋神宗令，献上《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前三卷，入藏秘阁。时至民国，东洋文库诸本《入唐求法巡礼行记》纷纷面世，进入中国学人的视野。

兴许是年代久远，书中地名又多为旧名，关于圆仁登陆地点，中外学人表述不一。于震寰读过东洋文库影印本，撰文《新书介绍与批评：〈入唐求法巡礼行记〉》（1928年第1卷第4期《北京图书馆月刊》），记载圆仁登陆点为淮南道扬州府海陵县，即江苏泰县治（今为姜堰）。教育家、历史学家梁绳祎（1904—1997）撰写《圆仁与其〈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刊于1941年第1卷第6期《北华月刊》）。他则以为圆仁登陆点“淮南道扬州府海陵县”位于当时的江苏泰州。倒是日人辻善之助著有《中日文化之交流》（俞义范译，1941年南京国立编译馆）忠实原著，如实记述圆仁登陆于扬州白潮镇，经如皋到扬州。查阅《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圆仁初到“扬州海陵县淮南镇大江口”，随后出现掘港庭、白潮镇、如皋镇等地。若以20世纪20年代行政区域划分，圆仁是从如皋县（包括今如东）境内登陆，沿运盐河前行，再进入泰州等地，到达扬州。这条路线不是遣唐使进入大唐的常规路线，圆仁由此结缘海陵，如皋风土人情得以入书，成为北宋皇家藏书，实属难得。

除去上文所述梁绳祎、于震寰外，还有3位学林名人关注《入唐求法巡礼行记》。第一位是大作家周作人（1885—1967）。1927年，他的名作《谈龙集》由开明书店出版。书中录入他的专文《巡礼行记》，撰文介绍这部日记：

得到东洋文库影印的《入唐求法巡礼行记》一部，共四卷，係日本僧圆仁撰，用汉文记唐开成、会昌间（838—847）在中国时事。圆仁上人（794—864）为传教大师弟子，入唐求法，经历现今之苏皖直鲁豫秦晋七省，归国后专力于宣教行化，确立天台宗派，殁后赐谥慈觉大师。《巡礼行记》历记十年内所见闻阅历之事，其价值可与玄奘法师之《印度纪行》相埒，如会昌灭法事在正史上所记均简略，今据此记可稍知其详。本书有活字本，在佛教全书等丛刻中，唯係大部，殊不易得，此本係据古写本影印，卷末署云：“正应四年”（1291，元至正二十九年）十月二十六日，于长乐寺坊拭老眼书写毕……法印大和尚位遍照金刚兼胤（七十二记）记之。字体古朴，有唐人写经意，颇可喜，唯係老年之笔，故有时笔画模糊，不易判读。今择取数节转录于后，有显係脱误处，已为改正，余悉仍其旧。

作为大文人，周作人很喜欢这部《入唐求法巡礼行记》，不仅仅字美，有唐人写经的韵味，还有更为重要的史料价值，即“会昌灭法”的记述，可以补缀晚唐正史。最为难能可贵的是，周作人评价此书足可媲美玄奘法师的《印度纪行》（即《大唐西域记》）。日后，《大唐西域记》《马可·波罗游记》《入唐求法巡礼行记》被公认为东方三大旅行记。周作人可喜之余，深感文献可贵，还将《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卷二、卷四中的《寿宗卿》《赵归真》《乞粮食》《吃人》诸节，一一抄录书中，供读者共享。

向达：圆仁开创先河

第二位是历史学家向达（1900—1966）。他毕业于东南大学，早年曾远赴伦敦牛津大学图书馆、大英博物馆等处，抄录研究敦煌卷子、太平天国文献，后任职于西南联大、北大，1955年当选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向先生可谓资深学人。在远赴欧洲研学之前，他在研究世界交通史时就已关注《入唐求法巡礼行记》的价值。1933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了向先生的著作《中外交通小史》 。书中有专节记述《入唐求法巡礼行记》：

不过中古时代，外国人游历中国，著有行记的也不在少数，其中也有足以补中国史籍之阙的，本章所要说的就是这些曾经到过中国而有游记的外国游历家。

在中古时代的这些游历家中要以日本的圆仁，一号慈觉大师者为最先。圆仁于日本仁明天皇承和二年（唐文宗开成元年，西元后八三六）随遣唐大使藤原常嗣入唐求法，不幸舶破，四年再度出发，五年七月始于扬州登陆。回国时为承和十四年，在唐朝共住了十年。足迹曾经今河北、山东、山西、河南、陕西、安徽、江苏七省。圆仁在这十年中曾有日记，名曰《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其时正当会昌废佛的时候，《行记》关于当时唐朝的风俗、仪式、官府制度、地方组织固然都有记载，政治战争以及外交问题，也常常道及。佛教方面记载特详，而道教、摩尼教也间或述及。这部书在交通史以及唐代经济史上都很有贡献。

关于《入唐求法巡礼行记》的价值，向达的着眼点，不同于周作人所看重的政治史价值，而是更强调此书的宗教史、经济史、交通史方面的文献价值。向先生还慧眼识珠，敏锐地发现圆仁是中古时代第一位游历中国并撰写笔记（日记）的外国人。《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实际上正是外国人撰写中国的第一部旅行笔记，即后人有所评骘：此书可称为中国纪行之鼻祖。向达的论述固然不长，却很客观准确。

陈寅恪：圆仁补缀正史

陈寅恪是史学大师。他关注《入唐求法巡礼行记》是比较细微的。他对此书倒未像周作人、向达那样作出评价，而是述及相关史料细节。1945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了陈先生的名著《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书中有录：“日本圆仁《入唐求法记》四所载郭太后被药杀事，则年月名号俱有讹误也。”有专家考证，唐宪宗皇后郭太后死于844年。她是一位虔诚的信女。每每皇帝要下手处理僧尼，郭太后挺身而出，极力阻止。共同的信仰，以至圆仁对郭太后十分关注，每每长安流传出有关郭太后的小道消息，圆仁听闻后都信以为真，才会在日记中“误笔”。

《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还有一则按语涉及圆仁，即“寅恪案，日本僧圆仁《入唐求法记》亦有杀皇太子之记述，可供参考。”《入唐求法巡礼行记》相关原文所记为：“闻道：今天子为有人计煞皇太子。其事之由：皇太子拟杀父王作天子，仍父王煞己子云云。”圆仁、陈寅恪所述皇太子即唐朝庄恪太子李永，生年字号皆不详，甘肃秦安人，父亲为唐文宗李昂，母亲为王德妃。830年，册封鲁王；832年立为太子。他喜好外出游玩，无心政务，不听他人劝导。837年，他受到陷害，幽闭于少阳院，险遭废黜。次年，他暴卒离世。关于李永命运，正史多介绍他遭到陷害离世。圆仁所记太子也有弑父的嫌疑，这正是陈寅恪所关注的新史料。

诚然，周作人、向达、陈寅恪三位名人未于有关《入唐求法巡礼行记》的文章中提及如皋。不过，他们阅读此书时应该了解到圆仁与如皋的因缘。今年又恰逢圆仁1230年诞辰，离世1160年，笔者重温众多名人眼中的圆仁，以示敬意，以示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