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豆周
太阳在西边往下落，给城里高大的地标建筑镶上了金边。开始，太阳还不太能直视，像中年人，火气的余威还在；慢慢地，闪光的金盘暗淡了，收敛了，成了老爷爷慈祥的红脸膛。眼前河塘里的一池碧水，转瞬间，从碎银闪烁变成了一锅金黄的“南瓜汤”。脚边的一年蓬、晚饭花、猫脸花、狗尾巴草一动不动，像出席一场庄严仪式，陪我见证了天地间这壮观的一幕。久困于水泥隔间的我，愣怔了，忘记了手中的鱼竿，忘记了已然没入水中的鱼漂。
隔三差五，我都会到这郊野的河塘边站站，一站就是五六个小时，一颗鱼鳞也不见是惯常，用行话讲，就是做了“空军”。但我不在乎，一来再来，几天不来就想，浑身不自在，有了瘾。
一
重拾钓竿，缘于同事老毛的胃病。医生给他的处方是：你可以去钓钓鱼。
胃病跟情绪有关，钓鱼正是对症之“药”。钓鱼可以看景，也能呼吸到新鲜空气，最主要的是手持钓竿，专注鱼漂，杂念全无，心情很定。
我跟老毛一样，自小在农村长大，“削竹为鱼竿，敲针作钓钩”的事没少干。八九岁上，我就做了我二舅的跟屁虫。二舅很神，什么鱼都会钓，黑鱼、黄鳝、甲鱼能钓，鲫鱼、鳊鱼、鲢鱼等常规鱼更不在话下，甚至虾、蟹也能诱而钓之。慢慢地，我也会了些钓技，并乐此不疲。
半个世纪前的农村，孩童们的娱乐活动少，钓鱼算一种。那时，课业不重，家长也不管。上学前，在家门口的河沟里钓一阵，有没有渔获不打紧，好玩就行；中午放学，也要趴在水踏板上钓几只籽虾，扔到奶奶煮的青菜汤里，也算是给寡淡、枯焦的日子加了点荤腥。
我喜欢钓鱼，但至今也不喜欢吃鱼，怕鱼刺。这也是小时候落下的毛病。那时，父亲在外地做工，母亲一人操持一大家子人的生活，哪有工夫剔鱼肉给我们小孩吃。为防止鱼刺卡喉咙，只好不让我们姐弟几个吃鱼。久而久之，我也就对吃鱼不感冒了。如今，我钓回了鱼，基本都送给了邻居和亲友。
二
经常与老毛相约了去过钓瘾。我们去过精养鱼塘。塘主把鱼都赶到一个小的区域，增加鱼的密度，一下钩就有。没有了跟鱼的斗智斗勇，也没有等待和期盼做铺垫，这钓鱼就成了买卖鱼的生意，也就索然无味了。
所以我们更愿意去野外的野河里下钩。
野河里鱼少，钓的人又多，往往坐上几个小时，浮漂纹丝不动。总有人会问，你怎么坐得住的？就是靠期待，总笃信下一秒会有鱼来，就这样一秒追赶着一秒，时间在期待中迅速流逝。
有期待，有希望，再长的时间也不会是煎熬。
人生不也如是吗？
在野外还能见到一些特别的渔猎者，比如白鹭。它们不怕人，哪怕岸边站满了钓鱼人，哪怕人人手中有长竿挥舞着。它们施施然擦着钓竿竿梢飞过，不徐不急、不惊不惧，偶尔还会扭头朝你嘎嘎地叫两声，透出一丝不屑，潜台词是：我能靠捕鱼为生，你能吗？我只能尴尬地笑笑，服气。
三
即使再怎么喜爱垂钓，也不可能天天立河边，要么时间不允许，要么气候条件不具备，但可以窝在家里的沙发里，在电视频道里、手机App里过过瘾，也可以绑绑鱼钩，整理整理钓具。
电视里有不止一个钓鱼频道，全天候滚动播报着各种钓鱼资讯，有竞钓直播、有钓技介绍、有钓具推介……看了两年，有三则信息印象深刻，至今难忘。一是介绍山东一家钓具工厂年产鱼竿5000万根。全国有多少这样的企业啊，其产量总数会多么惊人，可见钓鱼爱好者队伍有多么庞大。二是系列直播一支海钓队伍，飞机接力，赶往非洲好望角，路途都得好几天。到那里重金租船出海，与风浪搏斗的同时与大鱼搏斗，然而钓到的鱼绝大部分是不允许带走的，当场就放生了。这群人兴师动众、劳民伤财的图个啥呢？三是说一名参加境外维和回来的警察患上了严重的失眠症，痛苦不堪，遍访名医，收效甚微。一天，他拿了根鱼竿，驾了辆吉普出发了，几周后失眠症就不药而愈了。
如今大网红中不缺钓鱼达人，动辄几十万的粉丝，最多的好几千万。视频里最吸引眼球的是“盘”，一盘大物，二盘老板。大物就是大鱼，几十、上百斤的青鱼把钓鱼达人折腾得东倒西歪、精疲力尽。我们普通钓鱼人难得见到这么大的家伙，也就边看视频边为钓鱼达人暗暗使劲，手心里都是汗。盘老板，就是让鱼塘老板“出血”。钓鱼达人都是钓鱼高手，几个小时能钓几十、几百斤鱼，鱼塘老板看了心疼，一脸痛苦，不情不愿地拿自己养的鸡啊羊啊去抵换。钓鱼人大多看鱼塘老板不爽，这盘老板看着就有代入感，很得劲。
就像女人的衣橱里总少一件称心的衣服，钓鱼者的手中总缺一件称手的钓具。于是，买买买。商家是窃喜着的——不怕你不掏钱，就怕你没爱好。面对一大堆钓具，闲时坐下来理一理，试试新钓竿的硬度，体会体会新钓具的妙处，用不同粗细的线绑几副钓钩备着，想象着他日端坐水边挥竿作钓的惬意，笑意就爬上了脸庞。
四
有了爱好，就会对与之相关的信息特别敏感。这不，辅导孩子作业，见二年级语文书里就有——“蓬头稚子学垂纶，侧坐莓苔草映身。路人借问遥招手，怕得鱼惊不应人。”这不是我小时候躲在河边草丛中钓鱼，鬼鬼祟祟，怕人来鱼惊的微妙写照吗！
唐诗宋词里，像这样把垂钓写得逸趣横生的句子不少——“七尺青竿一丈丝，菰蒲叶里逐风吹。几回举手抛芳饵，惊起沙滩水鸭儿。”唐朝诗人李群玉把垂钓时的场景描写得活灵活现。诗人们很会玩意境，写着写着就跳脱开去，意不在“钓”了。柳宗元那句“独钓寒江雪”，光八个字就把孤傲劲儿写绝了。李白喝着酒念叨“闲来垂钓碧溪上”，其实是借姜太公的故事给自己打气。杜甫写战乱中的片刻安宁最拿手，小儿子摆弄钓钩的场景看着就暖心。江南烟雨里的渔翁也入画，“青箬笠、绿蓑衣”这搭配，搁现在绝对是小红书爆款穿搭。
在历史的长河里，有不少奇奇怪怪的钓翁。就说姜太公在渭水边用直钩钓鱼，明明是在等明君，却偏说“愿者上钩”，结果真钓到了周文王这棵大树。这招以退为进的政治智慧，搁现在都不过时。后来范蠡功成名就跑去太湖边钓鱼，硬是从鱼竿里琢磨出“养鱼致富经”，堪称古代商业教父。还有严子陵这个倔老头，皇帝给官都不要，反穿皮袄在富春江边当钓客，把“淡泊名利”四个字活成了真人版。
要说钓鱼这事儿的隐喻啊，白居易总结得最到位——“钓人不钓鱼”。从周朝到清朝，钓鱼竿上钓的可不只是鱼：帝王拿它当消遣，屈原投江前用它思考人生，文人墨客更是把鱼线当成了精神风筝线。就像那句“一人独钓一江秋”，哪是在钓鱼啊，分明是在钓整个天地间的自在。说到这里，这钓翁已然成为一种精神图腾，钓竿一扛，就是一个隐者的标志。
五
有人言之凿凿，人是鱼进化而来。鱼是否真的造就了人，留待专家去考证，而鱼倒真是成全了人。物质层面，渔获是食物，能果腹，让人活命；精神层面，垂钓可以愉悦人的心情，又能让人活得更好。
“人生何事不钓鱼？”此言出自著名作家林语堂。这话的意思是，人活着就应该钓鱼，不钓就留下人生遗憾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