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健

晨雾未散时，我拾得半枚玉簪坠子。在寒碧堂前的青石阶上，露水正沿着三百年前的雕花漏窗攀爬，将董小宛抚过的冰裂纹瓷，浸染成半透明的冻玉。檐角铜铃忽然轻晃，惊醒了悬在柳梢头打盹的春寒。风过处，残存的半阕《影梅庵忆语》从回廊转角飘来，字句沾了露水，在苔痕上洇成淡青的泪渍。

洗钵池的水天生会作画。浮萍推开淡青的涟漪，把倒垂的云絮绣成吴门四家的笔意。忽有锦鲤啄破水面，尾鳍扫过的刹那，整幅水墨都跟着漾动起来——远处的烟波玉带桥便斜斜地洇开，化作冒辟疆信笺上未干的墨渍。对岸石矶上垂钓的老者，蓑衣褶皱里竟藏着沈周《东庄图》的笔法，鱼线抛出的弧光里，分明悬着半枚前朝的月亮。

镜阁的窗棂在午后显影。十六扇明瓦交替着截取光阴：这扇框住半树垂丝海棠，那扇盛着游廊漏下的日影，最西边的雕花格里，竟卡着一片前朝的月光。推开轩窗时，风把琴桌上的《水绘庵记》掀到崇祯年间，惊见几尾红鲤正衔着书页里的韵脚游走。多宝阁上的青花瓷罐突然发出细响，许是陈年的雨前茶在罐底翻身，梦见了虎跑泉的月色。悬霤峰假山藏着时间的褶皱。青藤新抽的嫩须攀附嶙峋山石，像在摹写某位狂草的笔势。苔痕漫过“流觞”石刻的瞬间，恍见竹溪诗社的衣袂从石径掠过，松针上凝结的酒气至今仍在三月的风里微醺。石隙间突然窜出只松鼠，捧着去年秋藏的松果，爪尖沾着《同人集》里散落的诗屑。

雨是忽然落下来的。壹默斋的瓦当开始演奏《小霓裳》，雨珠在美人靠上敲出平仄，檐溜垂落的银线正把时光织成鲛绡。董小宛手植的蜡梅早已开败，此刻却从太湖石孔窍里渗出隔世未散的花魂暗香。躲在悬霤峰下的石亭里，看雨脚在青瓦上跳胡旋舞，突然明白冒辟疆为何将此处题作“妙隐香林”——原来雨幕是最灵动的屏风，隔开了现世与晚明的界限。

暮色浸透水明楼时，九曲回廊突然生出琴弦。水面浮起的薄霭是冰蚕丝，柳条是颤动的徽位，而游廊转角处的灯笼，恰似弦上欲落的揉音。忽有夜鹭掠过，将整座园林弹成《雉朝飞》的泛音，惊觉自己站在时光的指板上。暗香浮动的转角，石灯笼突然亮起，暖光里浮沉着四百年前的茶烟——原来黄昏是个怀旧的说书人，总爱在暮色里翻检泛黄的章节。

离开时，月亮刚爬上湘中阁的飞檐。洗钵池吞下整片星空，波光里浮沉着无数个水绘园：冒襄挥毫时的飞白、董白煎茶时的水雾，还有那些被露水浸透的唱和诗笺。风过处，水面上的倒影碎成青瓷，每片都映着不肯老去的春天。护城河上的画舫正点起灯笼，暖光漫过雉堞的缺口，恍如那场未散的夜宴仍在等待归人。而我的影子里，不知何时落进半朵琼花，它将在往后的岁月里，慢慢发酵成思念的琥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