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常青
按下二十八层电梯键,尹伊指节被深秋的寒气沁得发青。她总在这个时分挎着相机游荡,试图用取景框切割曼哈顿错乱的时空。玻璃幕墙折射的夕照将城市折叠成棱镜,直到快门按钮第三次发出犹豫的叹息,她才惊觉自己正在拍摄的并非建筑。
第一次在镜头里捕捉到杜铭磊,他正背靠在仿岩石面的大厦墙角。苏格兰格子衬衫的第三颗纽扣崩开着,露出小麦色的锁骨。夕阳在他左脸镀上金边,眉骨处的小痣像颗未融的雪粒。这幅画面让她的手指在快门键上停顿了三秒。
四年前,尹伊还在追逐三十岁的陈嘉鸿,那个会在深夜煮爱尔兰咖啡的男人。他们的爱情像地下丝绒,温柔却见不得光。直到某天,陈嘉鸿的妻子把滚烫的咖啡泼在她脸上。恢复单身的尹伊发现整个城市都在生长年轻的男人。他们像雨后春笋般从地铁口、咖啡馆、健身房冒出来,让她的相机开始发烫。
杜铭磊是在电梯里抓住她的。那天,她抱着两大袋生活用品,他穿着蓝色条纹睡衣帮她按了十六层。年轻男人的手指在数字键上跳跃,像在弹钢琴。“姐姐需要帮忙吗?”声音带着薄荷般的清凉。侧身而过的瞬间,宽松睡衣下的腹肌如海浪般起伏。尹伊注意到他腕骨处有道三厘米长的疤痕,那是他在老家辞去教职摔碎玻璃时留下的“勋章”。
“我要做中国的巴菲特!”杜铭磊把商业计划书拍在玻璃茶几上,瞳孔里跳动着虚妄的火焰。尹伊注意到他新买的领带暗纹里藏着细小的二维码——扫描后跳转到某P2P平台的注册页面。
尹伊时常发现他深夜里对着手机屏幕发呆。有次瞥见聊天记录,某个网名叫“红玫瑰”的女孩发来消息:“铭磊哥,你上次说的投资项目……”对话框里躺着二十三个未读消息。最新跳出的“投资项目年化收益率300%”泛着妖异的红光。
陈嘉鸿撞见他们拥吻时,杜铭磊正把尹伊抵在墙上。年轻的手指在她发间穿梭。“叔叔好。”杜铭磊转身时,睡衣纽扣崩掉落在实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陈嘉鸿眯起眼,仿佛被某种强光灼伤。那天深夜,他对尹伊说:“你在玩火。”红酒杯在落地窗前摇晃,映出十六层楼下川流不息的车灯。
“我们结婚吧。”尹伊在浴室的蒸汽里开口。杜铭磊正在刮胡子,剃须刀在下巴上划出一个血口子。“你大我四岁呢!”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父母会以为我疯了。”
公司倒闭的那晚,杜铭磊蜷缩在阁楼的行军床上。尹伊发现他的睫毛上沾着蛛网,指甲缝里嵌着黑色泥垢。“他们说我是举着木剑的堂吉诃德……”他的笑声在霉味中碎裂,“可我连风车都没碰到。”
再见杜铭磊时,西装肩部泛着油光,发梢的头皮屑落在广告传单上,像场微型的雪。“能借我二十块钱吗?”他喉结滚动着,尹伊注意到他曾经饱满的苹果肌已凹陷下去。想起四年前他在电梯里说的话:“姐姐,我后背有块胎记,算命的说那是天使吻过的痕迹。”
海风拂过她的脸颊,带着咸涩的味道。她的目光穿过波光粼粼的海面,投向远方的天际线。杜铭磊的身影渐渐缩成一个小黑点,那个曾经充满活力和梦想的年轻人如今已被现实磨平棱角。她不禁回想起他们初次相遇的那个黄昏,那个充满希望的瞬间。
哈德逊河上的夕阳将所有倒影熔成金色。相机沉入水中的瞬间,尹伊看见水面倒映出自己的脸。眼角的细纹像张细密的网,网住所有年轻的倒影。邮轮烟囱吐出的烟雾在空中凝结成数字:28,24,4——这些数字终将在时光的河流里被冲蚀成相同的弧度。
陈嘉鸿离婚证上的金属烫金字在暮色中闪烁,像极了杜铭磊当年领带夹上的雄鹰。邮轮起航的汽笛声里,抚摸陈嘉鸿送来的钻戒,尹伊突然明白:有些时差,要用一生跨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