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5版:夜明珠

春末夏初话冷蒸

◎阚新华

五月,江海平原的雾霭还未散尽,田埂边的蒲公英已举起了金黄的灯盏;竹匾里摊开的元麦粒,正泛着温润的光泽。柴火灶腾起青烟,石磨发出吱呀声响——冷蒸,这道嵌着历史年轮的乡间美味,正从泛黄的典籍与湿润的记忆里款步而来。

冷蒸之名自带岁月包浆。地方志书里,它曾以“冷饤”“冷糽”现身;孙锦标在《南通方言疏证》中记载:“冷饤(dìng),俗谓冷蒸,麦蚕也”。南通方言中,“饤”读作“争”,像《诗经》里“伐木丁丁”的古音遗存,三千年平仄声韵揉进了麦芒的颤动。乡人唤其“麦蚕”,因石磨碾出的条状物蜷曲如蚕,在竹筛里蠕蠕欲动——这带着泥土气的名字,比文人雅称更多了几分田间地头的鲜活。私心里总觉得,“麦蚕”二字最是贴切,单是念起,眼前便浮起竹筛里那蠕蠕而动的青碧条儿的憨样。

时光回到宋代,冷蒸雏形在救荒食俗中萌芽。《岁时广记》转引《琐碎录》载,“青黄不接时,收大麦熟者,炒食之”。但江淮冷蒸不同:选的是灌浆期元麦,麦粒饱满未熟,麦壳裹着半透明胚乳,像裹着春水的翡翠。这种对未熟作物的加工,暗合《救荒活民书》中“劝种二麦”的防灾智慧,在灾年频仍的岁月里,这抹青碧曾是无数农人手中的“续命粮”,让饥饿的时光在石磨转动中生出希望。由此看来,冷蒸对饥馑的人们熬过春荒功莫大焉。清代文献里,冷蒸身影愈发清晰:《崇川竹枝词》以“磨盘飞转吐青丝,三月农家打冷蒸”的俚句,将制作场景嵌入市井烟火。滨江临海的沙质土壤,让元麦在北方守望麦浪、南方初插早稻时,于青黄之交迎来最佳采摘期,其芒短粒实的特性,既避开了大麦的粗粝,又跳脱了小麦的金贵,成为这片土地独一无二的季节注脚。

手工制作冷蒸,藏着农人与自然的默契。灌浆期的元麦最妙:早了空瘪,晚了硬涩。晨光里,主妇用棉秆生灶,火势均匀柔和。麦穗入锅,木铲翻动,麦芒涩味退去,清冽草香漫溢。待麦粒从翡翠转黛绿,迅速起锅、筛动,细芒飘落如微雪,露出青中透黄的麦粒——这是时光的筛选,急不得,慢不得。那些被精心筛选的元麦,不仅是为了舌尖的滋味,更是土地在青黄不接时备下的“时光口粮”,每一道工序都藏着与饥荒的无声对抗,让春末的匮乏在咀嚼中化作走向夏日的底气。

石磨是最后的关口。经验老到的农人润透磨盘,双手推磨不疾不徐。磨缝里挤出的冷蒸条儿,螺旋纹理泛着乳白光晕,堆叠如瀑。凑近去,阳光、露水、烟火、青草的香气混在一起,是机器永远仿不出的自然密码。柴火炒麦留着麦壳焦香,石磨低温研磨保住了营养纤维。咬一口,麦壳纤维带着粗粝,像赤脚踩在新耕的田土;胚乳却软糯清甜,是未经糖化的天然甘润。如今机器加工盛行,钢磨虽能快速产出,却总带着仓促的焦气——高温让麦香挥发,纤维在剧烈摩擦中断裂,哪有石磨慢推细碾出的绵密,连麦壳的粗粝都带着土地的耐心。这种传统工艺的坚守,让冷蒸在机器量产的时代仍能保留“金缕丝”般的细腻质感。

冷蒸的色泽会变呢:新磨时青碧如抽芽柳枝,带着晨露通透;放久了转黛绿,像画家笔下的青釉。细嗅有青草清冽、炒麦焦香,尾韵藏着一丝奶香,似元麦偷喝了云絮晨露。口感最是奇妙:常温下咀嚼,麦香在舌尖层层绽放——前调是春天的清新,像晨风吹过麦田;中调带着夏的热烈,是阳光炙烤后的醇厚;尾韵则是土地的沉稳,让人想起农人的守望。中医说它“甘平凉,壮筋骨”,或许正是这土地的能量,成了春末劳作的馈赠。

南通人对冷蒸,是刻在基因里的记忆。孩童踮脚扒拉竹匾里的冷蒸条,三两下塞进嘴里,腮帮子鼓得像仓鼠,碎屑掉在衣襟上,低头一粒粒捡起来;大人从田埂回来,草帽往灶台一扣,抓起冷蒸往嘴里送,闭眼咀嚼时,仿佛把整个春天的阳光都嚼进了肚里;上学的孩子撕半张旧报纸,仔细裹了冷蒸团,小跑着往学校赶,早读课偷摸咬一口,绵密的麦香漫开,课本上的字都跟着甜了几分。老人们说,“冷蒸落市,麦子就黄了”。看竹匾里青条渐少,仿佛目送春天背影,直到打麦场飘来第一缕麦香,才惊觉夏天已至——冷蒸是春末派往夏初的信使,衔着青麦的清甜,在时光的褶皱里,轻轻叩响季节交替的门环。

最后一茬冷蒸从石磨娩出时,麦秆挺直迎接金黄。冷蒸的故事却未停止:它在地方志书里沉睡,在农人带茧的掌心里苏醒,在每个南通人的记忆里生长。这道乡间美味,用质朴诉说着:传统不是标本,而是像冷蒸一样,年复一年、周而复始、生生不息的清香。就像此刻,说起“麦蚕”,舌尖泛起的,是元麦灌浆时的湿润,是手工制作的温度,是春末与夏初在味蕾上的悄然相遇——无需多言,那口清甜里,悄悄完成了季节的更迭轮回。

2025-05-08 2 2 江海晚报 content_207226.html 1 3 春末夏初话冷蒸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