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留伯
父亲出生时,我们家在当地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家中开有油坊、豆腐坊,还有酒坊。爷爷辈五房就他一个“惯宝儿”,要心不会给肺。父亲从七岁起就开始尝酒,十五岁时,就能上桌陪客了;十七岁那年,父亲有了一辆崭新的脚踏车……
抗战后期,我大舅在新四军如西独立团任班长,父亲摸到了部队驻地看望大舅,大舅将一只从日本鬼子手中缴获的军用水壶送给了父亲。手捧锡制的扁平水壶,那不大不小的精制模样和带着战利品荣誉的标签,父亲如获至宝、爱不释手!总觉得继续用作水壶,少了应有的分量和用场,于是,水壶成了父亲随身的酒壶。从那以后,只要出门,父亲便用它灌上酒,不是背在身上,就是挂在脚踏车的龙头上。直至后来父亲当上了民兵中队长,父亲的“酒瘪子”,更是成了他“干部身份”的“标配”。
1949年4月,民兵大队长丁正槐率如泰千余民工随解放军南下,父亲先是他的通信员,后来当上了中队长。出征前,他将酒壶灌满酒背在身上,途中就像《渡江侦察记》电影里的老班长一样,乏了困了拧开壶盖“麻一口”,长了精神再继续前行。一天部队到达江西某地时,大队长左脚踝突然崴伤,父亲急忙取下酒壶,让大队长喝上几口,紧接着用酒涂抹伤处,经这一番处理后,既加快了活血,又减少了痛感。很快,大队长又精神抖擞地奔走在民工队伍的前头。因为在支前工作中的突出表现,父亲身背他的“酒瘪子”,荣幸地接受了上级授予他的个人三等功奖章。
父亲支前回乡后正值壮年,酒量似乎也在鼎盛期,没半斤不过瘾,有时早上就开酒瘪子。在父亲心里,或许为的不是那口辛辣味道,他真正留恋的,是与大舅(大舅是1945年在永安沙战斗中牺牲的烈士)的那份情感和对抗战战利品的别样情怀!
后来,我姐会织毛衣了,父亲叫她给酒瘪子织了个“外套”,还让我妈给他在脚踏车大杠下缝制了三角袋,不言而喻,那是专为他的那个宝贝准备的。
一次,父亲去泰兴珊瑚办事,遇到一个在医院当会计的朋友,对方盛情留他吃饭,并另请了几个朋友相陪。酒足饭饱后,有一朋友早就知道父亲车袋藏酒的秘密,趁他不备来了个“偷梁换柱”,将他的一壶酒换成了一壶水。父亲第二天喝了几口“珊瑚水”方知上当!见一纸条上写着:“丁兄以物换物,两不吃亏,欢迎下次再来!”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当年,泰兴一供销社主任的儿子参军,父亲特备酒宴,邀其一家来我家做客。那天,我妈妈的姨妹也来了我家。她如皋中学毕业,参加“四清”工作队时还入了党,人也生得漂亮。主任的儿子与她碰过面后,一见钟情,有意请我父亲来做大媒,哪曾想那姑娘也同样看上小伙,如此“天作之合”的姻缘,让父母当了个现成媒人。主任为表谢意,特地拎来两瓶古井贡酒,父亲见了自然是喜不胜喜,客人走后,忙将两瓶酒藏在了奶奶陪嫁的橱柜里,一直不舍得喝。
1978年6月的一天,父亲被诊断为肺癌晚期。医生告诉我们,父亲活不了几个月了,尽可能地满足他的要求,让他最后开心一些……父亲的酒量也由半斤渐渐降至二两,那时买酒虽然也凭计划,但一般的酒还是能买到的。就是到了这个时候,父亲仍然是喜欢用他的“酒瘪子”装酒喝。酒放床头,疼痛难受时就来一口。
那年夏天,高温难熬,蚊虫叮咬,加之癌魔袭扰,父亲常是昼夜难眠。无奈之下,我就陪他到室外走走,边走边聊,好让他能分散一点痛苦感受。父亲都忘不了带上“酒瘪子”,歇息时“咪”上一口,疼痛时下意识地来来回回拧几下壶盖子。
为了不留遗憾,我们征得父亲的同意,取出了他珍藏多年的那两瓶古井贡酒,倒进了他的酒壶里。这时他已呈半昏迷状态,也许是身体消耗脱水而口干舌燥,他以酒当水,一喝就是一大口,而且一会儿就要喝,醒来就摸酒壶,坐起也是手拿酒壶。摸不着时,还会发一通邪火:“我的酒瘪子呢?”为了不让他喝醉,我们只好违心地往酒壶里掺水,当他迷糊时,喝下去就连声说:“好酒!好酒!”当他清醒时,又会问:“这酒怎么淡而无味?”这时,我们也会心生遗憾:父亲身体好时,怎么没将这两瓶好酒让他享受呢?欣慰的是,在父亲生命的最后时光,还是用他心爱的“酒瘪子”喝完了他珍藏的那两瓶古井贡酒!
父亲走后,我们将“酒瘪子”放在棺材里,作为陪葬品让他带去了另一个世界。我们的哀思也装进了父亲的“酒瘪子”,永远地陪着在天堂的父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