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一枫
吉利车载着暮色将倾,月亮悬在老屋的晾衣绳上。一根竹竿在斑驳的廊檐下横挂着,晾着褪色的蓝布衫,晾着被北风浸透的咸海鳗鱼干,也晾着一缕初八的月光。隔壁有疾恙的文虎大哥正在收拾柴木,他把竹节锯成空心的圆圈,再码成了一座塔的形状,此刻月光淌进竹孔,像是填满了细碎的银光。
踩着水泥路往家走,月亮就攀着屋山脊跟了上来。灜东书馆的评弹声漫过门槛,混着茉莉香片的热气飘到隔街的幸福岛巷子里。忽然听见背后有响声,是月亮跌进了西侧的庙港河里。染着秀发的女子蹲身去捞河中的月色,可怜搅碎一池清辉,惊得水底的几尾锦鲤甩出一串晃荡的涟漪。
酉时,滴滴司机载着月亮启程。师傅的保温杯里泡着浓茶加枸杞,挡风玻璃上黏着褪色的平安符。当车子驶过崇启大桥,江水便托着月亮追行驶的车轮,碎银似的波光溅进车窗,落在打着瞌睡的病历上。此时的月光也落在外卖员头盔的裂缝里,落在老人攥着的药袋褶皱中,落在夜排挡女工端烧烤的托盘上。她们把月亮别在鬓角,像别着年轻时戴过的表彰的花。
子夜时分,急诊室门外的月亮最清瘦。值班护士推着药车穿过光与影交界处,白大褂下摆掠过满地银霜。有个醉酒男子踉跄着进来,他指着自己的胸口,含糊地说要挂月亮科,说胸腔里缺了块月牙,要找医生补一补。
常在凌晨四点,窗户与月亮对坐着。晾衣绳把夜空裁成条状,隔壁婴儿的夜啼惊飞了栖在林木间的鸟雀。楼下馄饨摊的炊烟捣碎凌晨的寂静,热气蒸腾,老板娘掀开木制锅盖的刹那,月亮一个纵身跳进汤锅里,接着开始翻滚。有几个外卖骑手停在摊前,他们的保温箱里始终装着别人的热水热汤,而头盔上却盛着自己的寒霜。
汇龙镇的四个方向都在扩展。东南城区拆改那年,也是那个月亮在废墟上徘徊到天亮。推土机的钢齿咬碎砖瓦砼筑,月光便渗进断墙的裂缝里,像是给伤口敷上的膏药。有个拾荒老人固执地守着半堵残墙,说砖缝里嵌着他年轻时放置的钢筋,他用手指做成手枪的样子,一直指着拆迁队长,烟头冒着冷冷的火光,嘴里突然发出声“嘭”,黎明发现所有机械都凝着白霜——那夜的月光格外清凉。
当下的楼群越长越高,月亮被切割成几何形状。有人在落地窗前摇晃红酒杯,醉在二十二层的月光比楼下的略明亮些吗?设计师李小葵蜷缩在小二楼里,一边画着图纸,一边听着锂电链机嘶嘶的轻响,月光从老虎窗漏进来,恰好补全草图上缺失的弧线,也映照出他喜悦的笑靥。外卖骑手的电动车篮里,月亮跟着麻辣烫颠簸;代驾司机的后视镜中,月亮追着宾利车奔跑。
立夏那晚,月亮沉在海界河里洗澡。垂柳梳妆,水草缠踝。巡逻的保安打着手电筒经过,光束惊散了浮萍间的月影。忽然有鲢鳙跃出水面,衔走半枚月亮含在口中,鳞片折射的光斑影刻在桥墩上。直到晨跑的人踏碎岸边薄雾,才见月亮湿淋淋地爬上柳梢,浑身还滴着泠泠的水。
最圆的月亮是在妇幼保健院产房外的走廊上。待产的妻子攥紧爱人的手,汗水浸透的刘海贴在前额。当第一声啼哭刺破子夜,窗外的满月突然涨大了一圈,仿佛天空也鼓起掌来。护士将婴儿装入襁褓时,婴儿皱红的小脸映着月华,本来就是一颗刚从银河里滑落人间的生命之果。
前夜暴雨突至,月亮躲在积雨云里打寒战。擎着黑伞走过便利店,看见穿透明雨衣的外卖员蹲在檐下吃着便当。他的手机屏保是故乡的满月,雨滴在屏幕上蜿蜒成轨迹,像是回家的北斗导航。忽然,他抬头指着云隙:“快看!月亮在啃食乌云呢。”果然,有道光晕正慢慢蚕食暗影,像小时候外婆剪的圆月窗花,正一寸寸贴上夜空。
今晨,发现楼道的转角处多了个陶盆,不知是哪位君子乘兴而留下的品物。盛些雨水放在墙角,夜晚竟兜住半弯月亮。原来,我们都在人间摆放着容器:老茶馆的铜盆、急诊室的药盘、产房的秤托,还有这个意外得来的粗陶——都在等着接住坠落的月光,就像接住所有无处安放的凝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