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海峰
猛然惊觉,我已经活到了母亲辞世时的年岁。母亲已经不会变老了。母亲在三十三年前就已经停止了变老。
她在我的记忆里一直是那张黑白照片上的样子:齐耳短发,浅笑吟吟。母亲的照片镶嵌在那个小小的盒子里,隔着缥缈的时空对着我微笑。
这是多么荒谬啊:我和母亲同岁。并且不出意外,我会活得比母亲更老。那些来不及在母亲身上出现的皱纹和白发,将会一一在我身上兑现。那些母亲不曾想过,也不曾拥有过的岁月,将会渐次来临。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很少梦见母亲了。除了除夕、清明、母亲的祭日,这些用于祭祀和怀念的日子外。那道曾经以为永远无法愈合的殷红的伤口,似乎终于在岁月粗粝的抚摩之下,结了痂。
那种疼痛和虚无仿佛就在昨天,可又确凿无误地淡了,甚而消失了。三十三年,在时间的长河里,不过渺渺不可见的一瞬,可我知道对于个体的生命,对于我,它意味着什么。这种近乎背叛的遗忘,竟然来自时间的翻云覆雨,这于我,是一种仁慈,抑或残忍?然而,真能遗忘了吗?
有位一面之交的诗人朋友,写下这样两句诗:
我不能忍受,用汉语写下
“母亲在世的时候”
我的泪水会落满她打空的水井
我知道这不仅仅是因为诗人细腻剔透的心思,也更因为母亲还在,他有资格依然活得像个孩子。于是,他一直在预习,在一遍遍地练习和母亲告别。这样的预习和练习无疑是残酷的,但他知道告别迟早要来,他想用日复一日的演习预支和稀释掉一些悲伤,或许当真正告别的日子来临时,可以变得稍稍能够接受一些。
突然很羡慕他,可以从容地练习未来的告别;在一份确切的悲伤到来之前,他依然可以和母亲一起慢慢变老,可以日日听母亲的唠叨,听母亲嗔怪他年纪不大却长出这么多白发——他就算长了白发,也还是个孩子,何其幸运啊。
而我呢?在许多年以前,我就被剥夺了做孩子的资格。命运在我毫不知情的时候猛然带走了母亲,留下手足无措的我,从此在世间浮浮沉沉,无问西东。那时,我年方弱冠,天真懵懂,从没预想过缺席了母亲的日子,从没想过有朝一日,目之所及皆断壁颓垣。
母亲走后的很多年里我一直梦见她,她在我的梦里是那么鲜活:有时我们在餐桌上,有时一起去踏青,有时是一家人坐着火车去远方。在梦里我惊魂未定地拍拍自己的胸口,还好还好,母亲还在,那场诀别原来是一场噩梦。可醒来后才明白,原来比噩梦更悲伤的,是醒着。那些年我总是将梦境和现实混淆。
母亲走后的三十三年里,我在这世上亦步亦趋地成长,学会一些世俗和圆滑,也学会偶尔冷漠和麻木,没有了母亲的世界,似乎再也没有了脉脉温情。每年的母亲节,依然满屏的祝福和感悟,我只觉刺眼。
人间姹紫嫣红,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却永远不会回来了。
原来从不曾遗忘。原来人到中年是一夜之间的事,无关岁月蹉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