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波
我住东山,沿山路朝前,就走近了太湖。立在湖边,看湖水起伏,那水波分明是太湖的呼吸,一起一伏,均匀而绵长。
太湖横卧在江南腹地,宛若一位沉睡的美人。风来时,湖面便皱起眉头,显出几分沧桑;风止时,又飘逸若云纱,泛着青白的光。这哪里是水,明明是活了千年的精灵,在大地间舒展体态。
岸旁泊着几条渔船,微波摇荡。船身被湖水浸透得黝黑,渔人不在,想是进城卖鱼去了。船尾晾着渔网,网上还挂着几片银白的鱼鳞,在日光下闪闪发亮。太湖养活了多少人家,又吞没了多少性命?这问题,湖水不答,答案深埋心底。一只白鹭掠过水面,又忽地飞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影子投在湖上,转瞬即逝。太湖见过多少这样的过客?飞鸟、游鱼、渔人、游客,来了又走,唯有湖水永恒。
我不想在太湖边痛失大把的时光,只愿静静坐会儿,和风说说话,和晨露说说话。风里带着水汽,也带着远处果园的香气。太湖的水汽滋养着它们,那层层叠叠的果树,果实累累,饱满多汁。
我知道太湖是静的,没有大海那样咆哮,也不似小溪那般喧闹。太湖闲适地躺着,将天空、山影、云朵揽入怀中。太湖在我最柔软的地方停留,悠悠轻诵那阕岁月的老歌。太湖的独特,是因为它恰好在那里。
湖面镀上一层金红,我在湖边站起身来,拍拍衣上尘土,与太湖说再见。
太湖在那里,不言不语。它记得每一个接近太湖的人,又很快将他们忘记。正如我们记得每一处风景,而终将踏上新的远方。
林渡暖村
林渡暖村在横泾。横泾古称“义金”,源自管鲍分金的传说。
午后,我在林渡一家唤作“陋室铭”的茶肆里,面前一盏碧螺春正袅袅地腾着热气。茶肆主人是个五十来岁的男子,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笑意。他见我独坐,便踱过来搭话。
“先生是头一回来林渡吧?”
我点头称是。他便絮絮地说起村中的种种。说东头的百年香樟,说西畔的石桥,说南巷里一位外来女子新开的书屋。
“那书屋倒是雅致,”他搓着手,“女子三十出头,戴一副圆眼镜,书屋里养了一只花猫,整日趴在《红楼梦》上睡觉。”
付过茶钱,我便往南巷去寻。巷子极窄,两墙高耸,只余一线天光。推门进去,扑面是纸墨的清香。四壁书架上排着各色书籍,当中一张榆木案几,上置青瓷瓶,插着几枝半开的花。花猫却在案上酣睡,身下压着的是一本《陶庵梦忆》。
“客人随意看吧。”声音从里间传出。片刻,一位着靛蓝布裙的女子掀帘而出,鼻梁上架着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含着笑意。
我略一颔首,信手抽了沈复《浮生六记》翻阅。女子也不多话,自去窗前煮水沏茶。阳光透过窗棂,在她发间织出细碎的金线。
书屋后有一方小院,植着芭蕉。我踱至院中,见蕉叶下置着石桌石凳,女子捧着茶盘立于廊下。茶是菊花茶,橙黄的汤色里沉着几朵小白菊。
我们便谈起村中旧事。她说这书屋原是一个艺师的宅子,老人无儿无女,临终前将房子赠予了她这外乡人。
“老先生生前最爱在此下棋,”她放下茶盏,“常说人生如棋,落子无悔。”
“起初村人颇有些闲言碎语,”她推了推眼镜,“如今倒也惯了,孩子们常来看书,老人们偶尔也来坐坐。”
一只木船系在埠头,随波轻晃。回程路过石桥,见几个孩童在河边戏耍,笑声清亮,荡于水面。我想起女子眼镜后的那双眼睛,平静得像林渡的河水,却映着天光云影。外乡人与猫,老宅与旧书,在江南一隅,契合得如此自然。
人生如棋,落子无悔。这棋局,原不必争个输赢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