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世进
■ 侥幸生还,加入剧团
黄士希,1918年出生于江苏省如皋市,1936年报考了国民党宪兵队。1937年冬,南京城在日军的炮火中颤抖,19岁的黄士希还是宪兵学校的学生,却已披上戎装。南京保卫战的惨烈超乎想象,国民党守军将领的撤退令让整座城陷入混乱。黄士希与战友们被日军逼至下关江边。子弹擦过耳际,他纵身跃入刺骨的江水,奋力向北游去。同行的老乡中弹沉没,而他借助一根木桩被一艘英国商船救起,侥幸生还。只身一人,经裕溪口、合肥、蚌埠逃亡到武汉。面对散兵收容站的晋级诱饵,黄士希拒绝回到宪兵队。
这一段经历成为他一生的烙印。多年后,他在《西游记》中饰演的老叟被“白骨精”吞噬时,眼中那一瞬的惊恐与绝望,或许是江水中挣扎的缩影。
逃离了国民党宪兵队以后,黄士希得知他的二哥黄拾在汉口一家医院当医生,几经辗转找到黄拾。经黄拾介绍,他加入“华北学生抗敌移动剧团”,这是一支在抗日烽火中诞生的演剧队。“卢沟桥事变”爆发后,一批戏剧界人士迅速集结起来。在周恩来领导下,在郭沫若主持工作的政治第三厅,以上海救亡演剧队为基础,组成十个演剧队。他们的任务是以戏剧为载体宣传抗日救国。黄士希参加了第一战区演剧队——抗敌演剧第六队,在抗日战区汉口、郑州、洛阳、桂林等地积极投身抗日宣传工作。他在《救亡声中戏剧兵》一文中这样写道:“正当大家忙着装置舞台,就听见飞机的轰鸣声,只见敌人的飞机三架一队,突然飞临上空,我们从土台上纷纷跳到地面,就地扑倒时,炸弹的啸音已嘘嘘而下,接着是爆炸的气浪,猛烈地冲击着身体,顿时天昏地暗……全镇处在一片硝烟火光之中。受伤的老乡们撕心裂肺地呼儿唤女,呼天抢地……我们顾不得敌机声仍在耳边回荡,赶紧爬起来,从废墟里抢救老乡。啊!就在咫尺的地上,躺着队友惠行智,他的半个身躯被炸烂,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他双目圆睁,愤怒地瞪着苍穹!我的心颤抖起来,疼痛难忍……”
在演出《放下你的鞭子》时,当老人诉说他们从东北日军铁蹄下逃难到内地的苦情时,全场观众和演员都泣不成声,观众中有人高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我们不能逃亡!跟他们拼到底。”黄士希在演出中看到了群众激愤昂扬的景象,切身感受到戏剧的巨大力量,决心从事戏剧工作,唤醒国人思想,走“戏文救国”的道路。
抗战胜利后,黄士希的命运再次与长江交织。1942年夏,黄士希身居重庆,结识了苏联大使馆武官别德涅珂夫·高尔金。交往一段时间后,苏联外交官对黄士希说:“鉴于中国共产党和中国国民党未来斗争的需要,共产国际必须建立一条秘密通道,准备派人打入国民党的军事机构,从事秘密情报工作。”
1944年7月,国民党军政部办公室公开招考统计绘图员。黄士希前去报名,经考核,他脱颖而出,被任命为科员级统计员,并授予上尉军衔。后几经攀附,黄士希又赢得了少将参谋沈立人的信任,在国民党军政部的地位得到了巩固。军政部每星期例行的战情分析会议,黄士希常态参加,可以顺利探听到许多重要军事情报并及时将情报传递给苏联大使馆高尔金同志。
1946年5月,国民党政府正式发布“还都令”,黄士希随军政部回到阔别已久的南京。黄士希所在的军政部统计绘图组转隶为国防部参谋科第一科,在此,黄士希认识了国民党重量级的军官蔡文治。蔡文治非常欣赏黄士希的才干,亲自下令把黄士希正式调到所长办公室担任机要收发。与此同时,黄士希仍兼任兵器室机要地图的绘制、管理等重要工作。此后几年,大量的国民党绝密军事情报通过黄士希的手,提供给苏联大使馆,最终转交到中国共产党最高情报机构。
1947年下半年,国民党国防部发觉机密文件有外泄现象,对所有人进行重新审查、筛选,恰恰在这个时候,国防部接到一封揭发黄士希的信件,说黄士希的父亲黄七五、二哥黄拾、二嫂浦寒非都是“赤匪典型的核心党员”。此信内容惊动了陈诚,他立即下令查清黄士希的情况,上级要求他写清有关家庭及各种社会关系的情况。黄士希在报告中谎称:“我从1937年离家之后再也没有回过家乡,自母亲去世后也与父亲断绝书信来往,我与自己的父亲和二哥走的是两条路,今日他们的所作所为,我不能负责。”一天,上级通知他到政治处办公室接受训话。多年后,他在给子女讲述这段经历时这样说:“那天上楼,他腿都软了,心想,他们可能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我筹划着最坏的打算,按照苏联大使馆下达的一项重要指令,遇到紧急情况时,在衣领下埋上氰化钾剧毒药品,一旦东窗事发,迅速吞服。”硬着头皮上楼的黄士希万万没有想到,迎来的却是赞赏的笑脸,防谍保卫科的负责人周凌军对他说:“我们查证了,你父兄虽说都是共产党,但你进入国防部工作以来表现优等,上面对你的反应颇佳。”黄士希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周凌军进而委派黄士希兼任第一科内的防谍保密工作。
1948年年底,随着三大战役相继进行,南京国民党政权摇摇欲坠。为守住长江天险,国民党军部在南京白祟禧的居所秘密召开会议。参加会议的有林蔚、肖毅肃、冷欣、蔡文治、谭应机(南京卫戍区司令)等十名高级将领。黄士希携带《各战场形势图》随蔡文治参加会议。此次会议的一个重要议题就是部署“长江江防计划”,会议对各重要防线的兵力、炮火、水雷配备以及如何阻挡解放军渡江的防守方案都做了详密布置。其时,国民政府大厦将倾,人人自危,军统、中统对内互相猜疑倾轧,对外凶残镇压,上演最后的疯狂,特别是对发现的间谍情报人员更是无情杀害。深知长江江防计划对于解放军渡江作战的重要性和紧迫性的黄士希,面对白色恐怖,随时有杀头风险的险恶形势,顾不得个人安危,会议一结束,想方设法以最快速度把这份南京一线的江防部署图传递到苏联大使馆,最终辗转送至解放军手中。这份图纸如同撕裂夜幕的闪电,让百万雄师精准突破防线,直捣南京。
多年后提及此事,他仅淡然一笑:“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他功成不居的胸怀,恰似长江水,奔涌却无声。
1949年4月,国民党政府溃败,国防部部分人员撤离大陆,逃往台湾。4月22日解放军渡江前夕,蔡文治命令黄士希当日中午前与他一起乘飞机撤离南京,计划先到上海,再由上海去台湾。黄士希迅即请示苏联大使馆,得到指示:“全国解放在即,你在国民党国防部的任务已经完成,不必随他们撤走。”留在大陆迎接解放军是黄士希的心愿,于是他以不愿将妻儿留在大陆为借口,假称要回家携带家眷并承诺将会乘下午的火车到沪与蔡会合。当天,他秘密回到汉口路的家中,藏匿不出。待解放军入城后,他乔装挤在欢迎的队伍中走上了街头。
新中国成立后,黄士希本可在公安部门担任要职。面对别人眼中的“青云路”,黄士希摇头拒绝,选择了去中国青年艺术剧院当一名演员,重拾年少时的舞台梦。有人不解,他却说:“战场上的戏演完了,该演心里的戏了。”
此后的岁月里,他成了舞台上和荧幕上的“黄金配角”。1950年,他演出的第一部话剧是由夏衍编剧、洪深导演的《法西斯细菌》。后来几年,他又陆续参演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钦差大臣》《屈原》等多部话剧,其间受到周恩来总理和朱德委员长的接见。
当年新成立的中央实验话剧院聚集了一大批导演、表演艺术家,由著名导演孙维世举荐,黄士希被任命为总导演办公室主任。可好景不长,1966年夏,因李克农同志为黄士希所作的书面证明材料“黄士希同志曾为我方工作,积极忠诚”被单位错放在另一个同志的档案里,组织上和黄士希本人均无法证明他在国民党军政、国防部门从事秘密工作的经历,造反派遂以黄士希历史上参加过“国民党宪兵队”为由,将他列为“无产阶级专政对象”,他受尽了各种折磨与煎熬。
一段特定的历史阶段结束后,单位在整理档案时发现了李克农同志的证明材料,至此,真相大白,黄士希得以平反。这时的他已近60岁,得益于改革开放的春之甘霖,在以后短短的二十几年中,黄士希全身心地投入戏剧事业。他抓住电影电视的发展为他提供的表演机会,参加电影《花轿泪》《大侦探》《平凡的世界》《西楚霸王》《仗义执言》等50多部电影、电视剧的创作和表演。
晚年的黄士希住在北京帽儿胡同45号院,墙上挂着一幅泛黄的长江照片,有记者问他是否遗憾未曾大红大紫,他指着照片笑道:“江水从不争高下,只管向前。”
2005年8月,上级主管部门派人慰问老干部,给他送来了一枚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的纪念章。他是坐在轮椅上接受的。追求了一辈子,奋斗了一辈子,这位人民的英雄、多才多艺的艺术家一生定格在2006年4月9日,享年88岁。
长江依旧东流,戏台永不落幕。黄士希的故事终成时光长河中的一滴水,平凡,却映照出整个时代的波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