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郞卿

小时候环抱着父亲的脖颈，就感觉可以触碰到星星、月亮。他的肩膀是那样宽厚，脖颈间总萦绕着淡淡的中药香，混着些微汗味。我常攀在他背上数他新添的白发，一根、两根，不知不觉间就已数不清了。

父爱无言，深沉如山。他从不说什么亲昵的话，只在我生病时彻夜把脉，指尖轻按腕间，眉头微蹙；只在我年少贪玩晚归时，留一盏灯和些许饭菜。自少年起，我就开始与他较劲，嫌他的教导太啰嗦，嫌他开给我的药太苦，嫌他总用那双看透百病的眼睛审视我的叛逆。我摔过他珍藏的医书，撕过他的处方笺，对着他喊“老顽固”。如今回想我摔门而去时他弯腰捡拾东西的姿势，多像在捡自己碎掉的骨节。直到我也成为父亲，十三年前第一次笨拙地抱起自己的大儿子，才惊觉这双臂膀竟已染上了父亲的形状。在与他的较量中，最后我赢了成长，父亲却输掉了时光。这场延续半生的较量其实是父亲把自己当成一味引药，等岁月熬透了才回甘。

父亲出生于20世纪50年代，经历过饥荒、啃树皮的岁月，后来他考上七二一医科大学，白大褂口袋里永远装着听诊器和银针包。他在厂区卫生所的土墙边给工人们看过跌打损伤，也在唐山地震后的废墟里用止血钳夹住过断裂的血管。他从医四十余载，老中医的诊室里挂满“妙手回春”的锦旗。上周去接他，见诊桌前排着长队，一个妇女握住父亲的手，连声道谢，他急忙婉谢。我看见他白大褂袖口沾了灰，脸颊和腕上的老年斑像浮在药汤上的枸杞，点点暗红，沉淀着岁月的苦与甜。

昨夜梦见儿时被他抱在怀里，醒来发现小女儿正坐在我边上，小手点着我的鼻子说：“爸爸，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