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世进

很久以前，在我的家乡，家家户户屋后都有一块大小不等的苎麻地。

苎麻生长速度快，一年之中，分别于端午节和中元节前后收获两次。初夏时节，苎麻的茎秆由青绿色变成深褐色，竟高出地面近两米。上部的叶腋下很快结出了赤豆大小的种子，在热风中摇曳，飒飒作响，似乎在告诉人们：“头刀麻”可以收割了。

过去，乡下纺纱捻麻的细活都是由女人们承担的。

我母亲是村里有名的纺纱捻麻能手。夏收间隙，天刚蒙蒙亮，屋后的一片苎麻已被她斫倒在地。母亲摘去麻叶，将麻秆打捆稍加浸水，放到阴凉处，剥下麻皮，绕成小捆放进水桶浸泡。待麻皮浸泡一夜，捞出来略微吹干，母亲用铁制的刮麻刀将粗麻皮刮去表皮，只留下淡白的麻丝，抱到阳光下晒干。从斫麻到成丝，母亲除了汗水湿透衣背，脸上和手臂上都被刺得通红，留下了一道道划痕和隐隐的血印。

炎热的夏天午后，母亲寻一处阴凉处，面前放一个小小的洋灰盒，她的拇指和食指不时蘸点洋灰，捻起了麻纱。这可是个细活，费时费工，特别要心静。母亲的捻麻功夫可以说是炉火纯青，在村子里带出了一大帮徒弟。

捻麻成纱后，请织布匠上木机织成夏布。母亲特意选择大好晴天，在36℃的高温下，把夏布摊在河岸的草地上，用河水反复冲洗、晒干、再冲洗。身材娇小的母亲总是跟太阳较劲，太阳越好她忙得越欢。她说：“夏布多用水冲，越冲越白，有了夏天的暴晒，就不会有虫蛀，也不会生霉菌，制成的蚊帐和衣服既美观又挺括。”真是“一卷夏布白，寸寸皆辛苦”。

在那个买布要票的年代，我有幸上了大学，收到录取通知后，母亲特地为我用夏布缝制了一件夏布衬衫和一条土布裤子。就这套行头引来同学们惊奇的目光。有同学好奇地追问：“这是什么布料？”我说：“这是我母亲用苎麻，经过剥、刮、捻、织、洗、缝等十几套工序为我做的，凉爽还挠痒。”同学羡慕不已，有个同学还打趣地说：“纯手工织布太舒服了，能否请你母亲也帮我做一件？”

如今，父母已离去多年，家乡的苎麻地也早已不见。每当夏天到来之际，我习惯性地打开家中的樟木箱，把珍藏了大半辈子的夏布衣裤拿出来晒伏。

手捧泛黄的衣衫，闻着那老布清香，我又仿佛回到了母亲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