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健
院中的那株栀子不知何时已悄然绽放了。我踱至门前,便见那素白的花朵缀在墨绿的叶间,宛如几点未融的残雪。这栀子是我家迁入此宅时,常青镇的一位故人携来的。算来已有十余载,它竟一年比一年茂盛,而今枝干已有小儿臂粗,亭亭如盖了。
六月的阳光颇有些毒辣,照在花瓣上,那白便显出几分透明来。栀子花是极守时的,每年端午前后,必准时吐蕊,不早不晚,恰如一个严谨的守更人。花香浓而不腻,随风潜入厅堂,竟将夏日的燥热驱散了几分。我常疑心,这香气是有形质的,能看得见摸得着,只是凡人凡胎,不得见其真容罢了。
记得初植此树时,它尚瘦小羸弱,高不及腰。常青那位朋友是个皮肤黝黑的胖子,说话时总爱用手指点着空气,仿佛那里悬着一幅看不见的地图。“这栀子最是好养,”他道,“只需浇些清水,它自会活得滋润。”言罢,自己先笑了,露出一排不甚齐整的牙。前些日子他还来坐过,带来几尾新鲜的鲫鱼,说是大赛河里钓的。我们坐在栀子树旁喝茶,说起当年在镇上共事的趣事,不觉已是夕阳西斜。
清晨起来,我每每看见几只蜜蜂在花间忙碌。它们钻进鹅黄的花蕊,后腿上便沾了厚厚的花粉,飞起来略显笨重。老伴这时多半在厨房准备早饭,炊烟混着花香,在晨光中袅袅升起。她今年六十有一,身子骨还算硬朗,只是耳朵有些背了,我常要凑近些说话。她总说这栀子花香得太过,闻久了头晕,可每年花开时,却又总不忘摘几朵插在客厅的花瓶里。
午后常有邻家小儿来偷摘花朵。他们蹑手蹑脚地挨近,小手刚触到花瓣,我便在窗内咳嗽一声,于是惊得四散奔逃,活像一群受惊的麻雀。其实我并不恼,反觉有趣。栀子花开了便是让人赏玩的,谁摘不是摘呢?只是孩子们那副做贼心虚的模样着实令人忍俊不禁。老伴见了总要唠叨几句,说我把孩子们惯坏了。
前日下雨,雨点打在花瓣上,发出轻微的“扑扑”声。我坐在檐下观雨,见那花朵在雨中颤抖,却不曾凋落一片花瓣。雨停后,水珠凝在花心,阳光一照,竟如盛了琼浆玉液一般。老伴撑着伞从菜市场回来,“看这花被雨打得。”她道,“晚上怕是要落一地。”可到了次日清晨,枝头的花朵依然精神抖擞,倒像是经过雨水洗涤,愈发鲜亮了。
黄昏时分,花香最是浓郁。我坐在藤椅上,看夕阳将花影拉得老长,斜斜地印在墙上。偶尔有花瓣凋落,在空中转几个圈,才不甘心地躺到泥土上。老伴见了便要拿扫帚来扫,我总拦着,说落花也是风景,何必急着收拾。
城里如今少有种栀子的了。年轻人爱养些名贵花木,他们大约觉得栀子太普通吧。前日常青那朋友来时还说起,他女儿在南通买了新房,阳台上摆满了多肉植物,却连一盆像样的花都没有。“现在的年轻人啊,”他摇头叹道,“也许连栀子都不认识了。”
今夜月色甚佳,我沏了杯绿茶坐在院中。老伴和外孙们在屋里看电视,偶尔传来一两声轻笑。月光下的栀子花泛着淡淡的银白,香气比白日更清冽几分。忽然想起古人咏栀子“孤姿妍外净,幽馥暑中寒”之句,倒是贴切。这花儿在暗夜中愈发精神,仿佛特意要为纳凉的人添些雅趣,那香气也似有了灵性,时浓时淡地撩拨着人的鼻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