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毛豆

落雨天的辰光适合约三两好友去泡图书馆，或是带小朋友去老屋听雨，斜飞着的细雨是这个春再好不过的注解。不过今日我偏要带把油纸伞，领小姑娘去狼山看看。江南的雨落得人骨头都酥了，小娃娃一听要出去便兴奋得很：“姆妈明朝是去动物园吗？”“小宝，我们去看的是老狼精住的山头呀。”

车轮滚过潮湿的柏油路，雨点子“笃笃”敲车顶。微冷，冷的也许只是人，车窗外的树叶们在笑着迎接小雨珠们。小朋友边扒拉着车窗往外瞧边喃喃自语：“郎郎郎，马来了，骑马到哪里？骑马到颂江，颂江外婆做衣裳……”狼山有马吗？狼山有狼吗？狼山为什么叫狼山呢？从前姆妈小的时候，爷爷讲故事说，当年孙猴子抡金箍棒追到长江口，看见老狼精缩在山坳里发抖：“大圣饶命！”菩萨心肠的猢狲精眼珠子一转：“好的呀，只不过现在要改邪归正好好地看这个山头，个么就让你的名字流芳百世。”大圣真真是慈悲佛心呐，谁人皆可成佛，老狼改过向善，此山便唤作“狼山”。

说是山，见过黄山、峨眉山、泰山这些大山的人是要笑的：就像个糯米团子样的小土墩嘛。不过长江在此地舒缓而下，倒像赶考书生临进京前头，静心整理行装，挺胸稳步前行的劲头。漫山的花草在树林间念佛，苍绿的青苔在石阶上泼墨。小朋友跟着游人爬石阶，蓝印花布的鞋头沾着青苔，蓦地问出句哲学闲话：“这地方好清爽呀，为什么呢？”只是因为今日下雨，所以清新吗？抑或是因为这里是作为佛教八小名山之一，脱离了尘世喧嚣吗？甚或是这里人杰地灵，用心去看，连空气万物都变得干净了吗？佛言禅语是苦里的糖，可是小小的娃娃能懂吗？我望望雾蒙蒙的庙宇飞檐：“你看菩萨天天拿杨柳枝洒水，哪个人敢乱扔垃圾？要是不讲卫生呀，当心夜里老狼精来批评！”

半山腰碰着个卖麦芽糖的大叔，蓝布衫上头别着支香烟：“小妹妹要糖画吗？画只狼还是画个佛？”山水皆为心中所想，成佛乃是心中所愿，画什么纯凭当下喜好吧。小朋友舔着糖老虎，盯着远远的江面发愣。长江跑到此地已经是个温润的谦谦君子，西装领带理理好，预备体体面面见东海亲眷。倒是江鸥忙得很，白翅膀扑棱棱掠过水面，风和雨都在它们的脚下。

圆通宝殿的檀香混着雨腥气，木鱼声笃笃笃回旋在山顶。小朋友学样合掌拜菩萨，嘴巴里咕哝：“保佑明朝李老师发糖给我们吃，保佑嘉嘉阿哥买丽莎风筝……”我连忙捂住她嘴巴：“菩萨蛮灵咯，许愿要诚心诚意。”转过头，忽然心下思量，长江奔了这么长的路，可曾许过什么心愿？是想安安稳稳汇进大海，不要像太湖那样困在江南做团子馅吗？还是初始奔流的那一刻只盼着往前走，那时候连自己的目的地在哪儿都不知道呢？长江于我是宽广无边的，海面于长江是浩瀚无垠的，那么，大海于整个宇宙呢？

下山的辰光雨渐渐小了，石阶缝里钻出几簇野草头。小朋友突然挣脱我的手，蹲下来盯一只鼻涕虫：“姆妈快看，伊背了只小房子爬山喏！”爬山是为了看山、看自己。下山路上，一草一木皆是景。

斜阳从缓缓散开的云头缝里漏下来，照得狼山绿是绿黄是黄。

山脚卖香烛的阿婆正在收摊，两句启海话软绵绵飘过来：“落雨天白相狼山，倒是蛮有劲道个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