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江海文学

三岔口(小说)

绘图 瞿溢

□黄红卫

远远的,高树看见李香跟在一个小个子男人后面,从食堂正门跨了进去。高树犹豫了一下,决定走边门。自那夜两人在一起之后,高树有意识疏远李香,只是没料到李香反应如此强烈。但是怪谁呢?高树扪心自问,能怪我高树吗?一个巴掌拍不响,一个锅要补一个要补锅。假如你李香不一个劲劝酒,假如你李香稍稍抗拒……其实对于高树来说,既渴望女人又害怕女人,渴望之余害怕之余,高树没有去召街女钻夜店,而是选择了李香,一则图省钱,二则李香性格外向、随便。高树曾亲眼看见李香为了争取到一份烧三天饭的活,拿鞋尖蹭男雇主的鞋跟。作为寻欢对象,李香是合适的无可挑剔的。问题出在高树身上,当高树挣脱开李香怀抱,垂头丧气离开出租屋时,就知道完了,这辈子休想接触女人了。高树不禁联想起娘子,当年娘子为什么离家出走?织锦缎是一个原因。随着锦缎不翼而飞,婆媳矛盾愈演愈烈,高树性格窝囊,两头搞不定,搞不定罢了,反遭数落,白天老娘数落,夜晚娘子数落,在咒语般数落声里,高树越来越郁闷,越来越丧气,越来越萎靡不振。

船厂食堂好几个窗口,每个窗口前的人都排成一条长龙。李香排在一条最短的队伍里,小个子男人仍在前面,时不时转过身来指手画脚、说说笑笑。李香左顾右盼,好像在找人。高树侧闪过身子,还好李香那窗口速度快,小个子男人打了两份饭菜,带领李香去了某个角落。

打菜的是个女人,打饭的也是个女人,尽管白衣服、白帽子、白口罩全副武装,仍可看出打菜的老相些,打饭的年轻些。高树对女人没兴趣,只对那一大盆一大盆菜感兴趣。兴趣归兴趣,看到红烧鱼、红烧肉,眼睛像触电一样跳开了,只要了一份蒜泥茄子、一份青椒土豆丝,饭却要了三份。早饭没吃,肚子老早唱起了空城计。打饭的女人本来心不在焉,听窗口那边说“三份饭”,不由多看了高树一眼,说盘子只能装两份,另外一份装碗吧。

高树说随便。

高树找了个与李香相对应的角落坐下,确认李香无论从哪个角度都看不到自己。此时用餐高峰期已过,食堂逐渐安静。高树一口汤一口饭,三下五除二,饭碗一干二净,向盘子进攻的当口,打饭女人过来了。

女人说哥。

高树吃了一惊,左右看了看,确定女人在喊自己。

女人拉下口罩,说哥。

高树张着嘴巴,一筷子青椒土豆丝悬在半空。

女人说哥,你也在这里?什么时候来的?

刚……今……刚……高树把一筷子青椒土豆丝重新搛回盘子,盯着女人说,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男人在这里。女人还想说什么,窗口有人吵,女人说“等我”,咚咚咚走了。

高树做梦没想到会在船厂碰到娘子的大妹。这大妹高树只见过两次,一次是大妹结婚。大妹婆家也在苏北,两家距离百十里,娘子头年腊月嫁过来后,来年正月大妹也嫁了过来。去参加婚礼时,高树与娘子就交通工具产生了分歧,高树主张去镇上坐公交。娘子称大妹婆家离镇子远,下车还得高一脚低一脚地走,不体面。那时家里就一辆少了几根钢丝的自行车,根本承受不起长途跋涉。娘子本来意思趁机逼迫公婆买辆自行车,谁知赤豆就是赤豆,横竖榨不出一星半点儿油。娘子说去借呀,你不是喜欢借吗?你不是衣服鞋子都喜欢借吗?原来高树结婚时一身新郎官行头都是借的。高树只好硬着头皮去借,村头借到村尾,只借到辆七成新的自行车。快接近大妹婆家时,自行车突然玩笑似的爆了胎。高树哭笑不得,娘子却认为有辆七成新自行车肩头扛着,怎么着也不会掉架子。大妹婆家一长溜瓦房亮亮堂堂,屋后竹林子青油青油,一看就比高树家殷实。高树问娘子大妹要了多少彩礼?娘子说四千。问赔了多少嫁妆?娘子不肯说。娘子失踪后,高树又去了趟大妹家。大妹挺着大肚子剁了肉杀了鱼,对于娘子失踪之事却是一问三不知。高树也去过安徽,几个兄弟姐妹统一口径似的也是一问三不知。

蒜泥茄子、青椒土豆丝仿佛变成了一堆陈芝麻烂谷子,高树艰难而又认真地咀嚼完它们时,食堂已经空无一人。高树掏出香烟,抬眼看见禁止吸烟的告示,便把吸了一口的烟小心掐灭,重新装入烟盒。在儿子督促下,高树动不动说戒烟,却拿不出实际行动,只好一次次承诺儿子:等抱上孙子,戒,一定戒,酒也要戒!

这个从小没娘的儿子太争气,大学毕业后竟想考研究生。高树不说家里没钱,只说啥研究不研究,书念多了要变成书呆子,再说五亲六戚没个当官的,到时还是没人帮衬,早点工作才是正事。儿子先去了江南电子厂,后来电子厂在苏北办分厂,儿子以大组长身份跟了过来,工资说起来几千几千,一年到头拿不回来一分钱。女朋友也是苏北人,没其他要求,只要求有套房子。高树在自家镇上看中一套价值四十万的二手房,儿子不同意,嫌偏僻。高树又去县城打听,一套稍微像样的二手房打底一百万,高树算过来算过去甚至把今年下半年的收入一并算了进去,仍不够三成首付。

将近一点,大妹手头事务终于告一段落。

随时间推移,高树对于娘子家人的怨恨早已烟消云散,不管真失踪假失踪,自己与娘子仍是法律上夫妻。伦理上,这大妹还是儿子的大姨,血缘关系明摆着。儿子懂事后,曾说要找娘找外婆家,被高树制止了。高树有预感,大妹的出现,或许能解开某些封存已久的谜面。

果然,大妹开口就说,姐死了。

死了?

死了。十年前,死了。

什……什么……病?一股凉意扑面而来,高树下意识抬起头,一只只吊扇仿佛一群嗡嗡飞舞的苍蝇。

产后出血。

高树浑身一麻。

姐不想生,他决意要生。

他?谁?

大妹说,那人姓马,名小五,安徽老家人,与我姐同龄,俩人自小认识,只可惜马小五家里太穷,兄弟几个挤在一间八面漏风的泥坯屋里,不说两千,两分钱都掏不起。那时正是我家最艰难的时光,父亲生病,两个哥哥年过三十,眼看成光棍,老娘只能拿我们姐妹当赌注。姐不愿意嫁来江苏的,是老娘寻死作活,扬言要喝药水要下河,姐只得就范。说到底老娘也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主,看见姐松口,承诺赔姐十二床织锦缎。后来……后来你们发现织锦缎失踪,这又是我老娘的主意,老娘一次次通牒一次次说要喝药水要下河,姐只好送回织锦缎,因为接下来轮到我出嫁,而我婆家送的四千彩礼,做了俩嫂子的聘礼。最终,十二床织锦缎随我到了婆家。我识相,未等老娘开口,把织锦缎送了回去,我还有一个妹妹。不过我遇到了好人家,婆婆好,男人也好,他们从来不说什么。姐是受不了你娘的气才离开你们家的。娘家有嫂子有弟媳有白眼有冷言冷语,独独没姐的立足之处。另一方面,姐也是为了躲避你高树,干脆跟着马小五跑到青岛船厂去打工,油漆、打磨、拉线什么都做。马小五原来只是个冷作工,脑子活络,肯钻肯吃苦,做了包工头,最多时手下有二三十人。大概十年前,对,我记得非常清楚,是十年前,也就是我姐去世那年,马小五带姐辗转来到江苏,马小五师傅在江苏接了一宗大单子,来不及做,赶来支援。本来,姐不肯来江苏,马小五说怕什么怕?谁敢动你一根指头我收拾谁!那时马小五在我们合肥买了房子,老家盖了别墅。别墅我去过,马小五与姐举行仪式时,我们兄弟姐妹都参加了。

大妹自觉话说出了格,有点难为情,解释说是嫂子弟媳她们非要去,她们看见姐有了钱,立马对姐热乎起来,姐不想生,千方百计说服姐怀孕,而且凡事向着马小五。也难怪,马小五不仅把哥哥弟弟们拉到身边,还出钱赡养我老爹老娘。

大妹说,姐怀的是儿子,刚怀上时马小五就说是儿子,马小五迷信,喜欢请人掐算。那段时间马小五快活啊,真真正正把姐宠成了王母娘娘,捧在手里怕摔,衔在嘴里怕化,硬不让姐去医院做检查,怕动了胎气。姐也大意了,仗着不是头胎。

马小五现在人在哪里?

干啥?

不干啥。我能干啥?高树欠了欠屁股。高树确实不想干啥,只想快点离开这里。

头顶上的风扇,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摇摆。高树觉得热,这天本来就热,手机显示最高温度四十摄氏度。高树站起来,求证似的嘟哝了一句:没猜错的话,马小五就在这船厂。

大妹说要不要加个微信?

高树说不需要,明天来的话还找你打饭。

食堂边门已经关闭,高树只得走正门,这时毛树电话又来了,问有没有下班?感觉如何?

阳光晃得高树睁不开眼睛,高树说等你来了三岔口再说。

毛树说可能与三岔口拜拜了,这里病友帮忙推荐了一个工作,明天就过去。

什么工作?

暂时不说,合适的话喊你。

三岔口空无一人。此时的三岔口,路面仿佛一块巨大的烙铁。

三岔口东侧有片小树林。高树朝小树林走去…… (下)

2020-01-02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672.html 1 3 三岔口(小说)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