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愚
像约好了似的,城市一个接一个,陷入熟睡,沉进深海。头一个睡着的城市梦见了自己的童年,欢快的,热闹的,被节日充斥的喧闹的记忆碎片。它在梦里赤着脚奔跑,跑进生机勃勃的青年期,那时身上挂了多少勋章,多少伤痕,多少牵挂啊!它感慨而伤怀。睡着前,它想起来了,睡着前自己也才正值壮年,有着满把子的力气以及责任。可不是睡的时候啊!它对自己说。这座城市沉得最深,也最想醒来。它拼命地浮浮沉沉,一会儿没入海底,一会儿漂上滩涂,躯体如古旧的沉船,挂满了附生的藤壶。
它疲惫极了,疼痛极了,梦境接踵而至。
城市们在海底长睡,陆地上的旧址只剩空寂,往日城市们的窃窃私语声不见了,攀附其上的一切都随之沉入海底,其中有些无法在海中生存,一入水便死去,还有些太过卑微渺小,被留在了岸上。城市们像肢解自己一般把带不走的居民们割去,孤零零留在空无一物的岸上,后者沉默地看着同样沉睡之海,陆地如海洋一般沉默。总有一天会再见的,居民们想。他们生活过的痕迹随着城市一起沉入海中,但愿海波足够宽厚,不要抹去这些无主的痕迹。
那些随着城市一起沉没的,大部分有幸和城市进入同一场梦境。城市的回忆和理想,荣光和惨败,圣洁与阴暗,油彩涂抹的天花板和黏着油垢的下水道壁,居民们第一次了解,自己的城市原来是这样的。
他们同时循着城市的足迹找到了自己的祖辈,未被湮没的荣耀和罪过,城市是这样诞生的,城市是这样老去的,城市是这样庞大的存在。
有人说,我知道了,城市即将死去;有人说,我知道了,新的城市即将诞生。
剩下一小部分居民,在海底,醒着。醒着在海底。他们分享包裹氧气的气泡,他们像游鱼一样企图奔向别处,其中一些人,游走了就再也没能回来,于是他们传递着这样的谣言:阳光会让自己化作海浪的泡沫。
城市在梦境中奔忙的脚步声,醒着的人们划动海浪的水波声,陆地上人们心中的祷告声,有时会彼此交织,世界仿佛又找回了往日的嘈杂。现实和梦境仿佛透明的墙,阻隔在人群之间。人群和人群互相望着,他们围作一圈,彼此依偎,却又无法相互触碰。
在这中央,是城市巨大的躯体,绵绵地呼吸,睡意昏沉。
人们开始忘记自己是从陆上来的,逐渐忘记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清醒者敲打城市铁锈的躯体,敲打上面的藤壶,发出震天动地的巨响。
他们相信城市一定会醒来,在阳光下茁壮地生长繁衍,死去,再诞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