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连生
我家祖上虽穷,却有一个小磨房。小磨房紧挨在奶奶房子的南边,合用一个芦笆墙,低矮一些,人高的进门还得低一下头,也是茅草屋,大约有十三四平方米。里面放着一部磨子,还有一个石臼。既能磨粯子,又能舂米,在六甲沟里就我一家。
那时候,我家的小磨房十分繁忙,也十分热闹。早上天不亮,中午刚吃过饭,夜晚点着灯,磨房里天天有人家磨粯子。一到下雨天,磨房里更是忙得不可开交,进进出出尽是人,都是左邻右舍,排队临到谁了呼喊一声,用不着浪费时间空等。哪家缺人手,只要叫一下,马上有人跑过来帮忙,一天磨到晚,有时连磨子都发烫了。虽说六甲沟里后来也陆续办了几部磨子,但人家一般不愿意去。一则他们的磨子都放在堂屋里,怕打扰人家;二则全是新磨子,磨出来的粯子煮饭烧粥不好吃,所以宁愿多跑一些路,到我家的磨房里来。上了年纪的人相信磨子也有灵气,说我家的是老磨子,几十年了,磨出来的东西吃起来香。想想也是,我家的磨子由于磨的人家多,磨齿磨平得快,一年琢一次磨。而琢磨的,年年都是一个人,他会算好时间,到了差不多辰光,不用去喊,自动跑过来琢磨。他五十来岁,戴一副老花眼镜,只要我家给他旁边放一盆水,磨钢钎凿子用,其他什么也不用管。父亲抽空陪他吸袋水烟,每次他都会轻轻敲敲磨子说,我走南闯北琢了不知多少磨子,就数你家磨子石质好,做工上乘,磨齿平整,线条笔直,琢起来十分顺手。不像那些新磨子,石头既嫩,做工又粗糙,稍不小心,就会出现豁口,磨出来的粯子里弄不好还会有细小石粒或石粉。你家的磨子比别人家大,但磨起来肯定比别人家轻,这就是灵气。你看看这磨身,放置得四平八稳,要不是木匠有好身手是做不出来的。琢磨人收工前总是把每爿磨片的磨槽里用布揩得干干净净才走。因此,每次头一个来磨粯子的从没听到有人讲,新琢磨子里吃到石粒或硌过牙。
推磨是一种乐趣。我家有一个带盖小木桶,能装十来斤东西,磨一次可以吃二三天,这样磨起来既不吃力,又吃新鲜。推磨一般四个人,前后各二人。前面二人,一人一手推磨,一手往磨洞里放东西,还有一个人推磨。后面二人全是推磨。推磨虽是力气活儿,但里面也有点技巧。推得好,既省力,东西磨得粗细均匀,又保护磨子不受损。这里面的窍门,首先磨前东西要晒干,不能潮,水分大的东西磨起来必定慢而重,还不易磨碎,出粉率也低。其次往磨洞里放物的人手上要抓得均匀,不能或多或少,那样磨子会转得快慢不一,磨出的粯子也会粗细不一。再是推磨的人要均衡用力,特别当磨子转到九十度直角时,不能过分使力气,应匀推匀拉,四人形成合力,让整个磨子惯性转动,那样推磨才会快而轻,每个人都感到轻松。其实,磨得轻松不轻松,一看脚步,二听磨声就知道。弓步大小差不多,手弯运动一致,肯定是会推磨的人家。一家人推磨轻松自然,有说有笑,其乐无穷。推磨是个力气活,冬天只要一上磨,都得脱去棉衣,半个钟头磨下来,嘴里冒热气,额头上也会汗渍渍,手脚暖烘烘。那夏天可就不好受了,男人个个赤膊,女人短袖衫,一场磨推结束,男的胸前背后汗珠滚,女的衣衫透透湿,连烂泥地也被汗水甩湿了。尽管如此,家家从磨房里出来,脸上都是笑呵呵的。有的人家竟然边推磨,边哼起号子,十分有趣,我很喜欢,经常站在磨房门外偷听。有时里面还传出一阵哈哈大笑声,走进小屋里一看,原来他们家小孩子也想学推磨,双手吊在磨杆上,双脚离地,被推得荡来荡去,像只猴子,正在开心地笑着,全家也跟着一块笑。我小时候也是这样,大人推磨,我觉得好奇也要推,两只小手扶在磨杆上,两只小脚朝前朝后来回走动,我累,推磨的大人也累,磨杆上增添了几十斤分量,推起来就吃力多了。但他们看着我出洋相,都哈哈笑,开心了也不觉得累了。后来我很快学会了推磨,而且还推得很好。一次,我的小学校长带着几位老师慕名也到我家小磨房里来磨粯子,一位女老师不会推磨,我自告奋勇去帮忙。磨好后校长和老师都夸我,尽管累得满头大汗,但我十分高兴。以后左邻右舍来磨粯子缺少人手,都喊我去帮忙,每次总是使出浑身力气。逢到磨冷蒸或焦麦粞,他们慰劳我饱饱地吃上一顿。我家的小磨房有门,但一直敞开着,等于公用。因此,每年维修时,不少人都来帮忙,队里还专门分配一些稻草用来盖屋,确保不漏雨。每年琢磨的工钱,左右邻居都愿意公摊一份,而我父亲从不同意。
再说我家那个石臼,也是挺派用场的。稻和高粱等粮食,只有去壳后方能食用,那时又没有机器加工,只有靠石臼。人家用手舂,我家用脚踏,方便省力。即使以后大队有了机房,三斤五斤,十斤八斤,一则机器加工嫌少,二则路远不方便,不如跑到我家石臼上踩几下,一顿饭工夫,白米饭就吃成了,还不用花钱。
我家的那个石臼跟人家的不一样,由三部分组成:前面有一个大石臼埋在地下,石臼后面有一个长一米五六十、宽四五十厘米、高四五十厘米的长方形木架子,中间支起一根前平后弓的木轴,轴的前端上方绑着一块大青石头,约有三四十斤重,下方装着一根四五十厘米长的舂棒,棒的底部装有对称的用钢箍箍住的四个钢齿,早已磨得闪闪发亮。石臼利用的是杠杆原理,从小屋的椽子上拴牢一根绳套作抓手,一只脚踏,一只脚休息,轮流踩踏。石臼一次可装五六斤,一边踩一边数数,数到三千左右,基本上就好了。假如是二个人,一人踩,一人在石臼里翻动,再轮流替换,时间还会快一些。只要不性急,均匀用力,米粒完整,米衣米芽基本不损坏,这样的米煮出来的饭吃起来特别香。所以,一到落雨天或哪家来了亲戚,我家的石臼就忙起来,小屋里总是声音不断。有些不会使用石臼的,还会把绑住的石头经常踩掉下来,呼哧呼哧半天绑不牢,还得叫我或家里人帮助。有辰光,磨房里既有磨粯子,又有踩石臼的,互相说说笑笑可热闹了!
从上世纪七十年代以后,我家的小磨房逐渐开始冷落。先是大队有了机房,后是我父亲自己办了机房,磨粯子的人越来越少了。再后来村里人不吃粯子,全吃米了。直至我家旧房改造搬迁,小磨房没有了,磨子和石臼彻底靠了边。然而在小磨房里度过的欢乐时光却不会因此而消失,仍让我念念不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