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电影的催眠作用并不比安眠药逊色,而且没有一丝副作用。每天晚上,我把笔记本电脑置于枕旁,然后戴上耳机。我其实不是看老电影,而是听老电影,听着听着我就陷入了梦乡,就像一个孩子在河边玩水,玩着玩着就滑进河里了。我其实也不是在听老电影,而是在谛听响彻耳机里的童年回声。那些老电影横亘在我整个童年时代,就像亮丽的金边镶嵌了我枯燥的童年生活。
我记得上小学时,和一个叫敦圣的同学,从小镇步行16公里去掘港大会堂看《闪闪的红星》。回来时下起了绵绵秋雨,我们都被淋成了落汤鸡,一路瑟瑟发抖,牙齿直打架,话都说不完整了,但我们心里却美得像什么似的。还有一次,我独自步行去掘港看《杜鹃山》,一下子喜欢上了柯湘的扮演者杨春霞,我喜欢她浩气凛然的样子,喜欢她洋溢着青春朝气的窈窕身材,喜欢她洁白的布衫、清爽利索的发型和美丽的杏眼。总之,我喜欢她身体的每一处地方。我班上有个女同学长得很像杨春霞,我不可救药地暗恋上了她,那是一次甜蜜而无望的恋爱,让我做了无数绮丽的梦。恋爱最迷人之处,就是让你永远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虚幻,让你永远处于期待和怅惘之中,让你一半是人,一半是鬼。
童年时代更多的是看露天电影。小镇东南两公里处有个雷达部队,我们都叫它东海部队。隔三岔五,就有一辆马车驮着放映设备和穿着军装的放映员驶向东海部队。那通常是傍晚时分,当马车在镇东头马路疾驰而过时,得得的马蹄声在小镇上空经久不散,孩子们都狂奔到马路上去看,看到的却是一尘绝骑。不光是孩子,大人们的心也被马蹄声搅乱了。晚饭是吃不安生了,刚扒拉上几口,大人就吩咐孩子快去占位子。很快,在小镇至东海部队的马路上,就出现了扛着长凳的孩子队伍。放映是在部队围墙外面的篮球场上。中间的区域自然是留给部队的,那里早已摆好了几排长凳。我们要占的位置就是尽量靠近那几排长凳。为了争抢位子,孩子们经常打得头破血流,即使平时很要好的孩子,也会相互骂娘。
往往是电影就要开演的时候,解放军才背着钢枪排着整齐的队伍并且唱着歌进来了。我是多么喜欢那些被灯光映得蓝荧荧的钢枪啊,要是我能摸一下,那就幸福死了。我总是不吃晚饭,揣着一只馒头就扛着长凳出发了,所以我的长凳总是最靠近那几排。电影开演时,我的目光往往投射在那些钢枪上。其实,我就坐在解放军的身后,我甚至能闻到他们身上那种外乡人的气味,但是要抚摸钢枪根本不可能,它们通常都被解放军紧紧抱在怀里,而我又不敢越过他们的肩膀去摸一下。我总觉得,要是我斗胆这样做,那非被解放军抓起来不可。我寄希望于解放军去上厕所,要是他们去上厕所,钢枪肯定就会搁在长凳上,那样我就有足够的机会去抚摸了。可是,从电影开演一直到结束,没有一个解放军去上厕所。当电影放完,灯光亮起,失望的感觉一下充斥在我心头,我只能寄希望下次来看电影时,解放军能去上厕所了。当然,下一次来看电影,解放军仍然没去上厕所,所以,还是失望。就这样,希望和失望一直循环在我看露天电影的童年时代。其实,何止是童年时代,人的一生不就是这样吗?
除了迷恋枪,我还迷恋女孩子的身影。那都是发生在换片子的时候。换片子是最让人心烦的,电影正看得津津有味,突然就停下来换片子,这时人群往往会骚动,会起哄,会吹口哨的男孩子就吹起了口哨,这是在表示不满,表示愤怒,是在催促。不会吹口哨的女孩子会站起来朝放映员那儿引颈观望,她们苗条姣好的身影被灯光打在银幕上,令我心醉神迷,我有种口干舌燥的感觉,还有种像想抚摸钢枪那样抚摸它们的渴望。这对一个男孩子来说是另一部迷人的电影,我甚至希望能延长换片子的时间,可是放映员是技术娴熟的老手,很快就换好了片子,灯光一下就灭了,被中断的电影又在银幕上呈现出来,那些姣好的身影理所当然地消失了。
我心情颇为复杂,一方面我沉醉于电影情节,希望不间断地一直放完。另一方面我又希望尽可能多地换片子,这样我就能有更多机会看另一部电影了。其实,早在电影开演之前,我就注意这些女孩子了,她们也都是扛着长凳来占位置的。她们中大部分都是我认识的小镇上的女孩子,有的还是同班同学。我搞不明白的是,她们身材各异,有苗条瘦长型的,有粗壮肥胖型的,可是为什么映到银幕上却都是那样美不胜收,让一个情窦初开的男孩子遐想万千呢?可能有两个原因吧:一个是灯光照射的角度和夜风吹拂银幕使其不停扭动,致使映上去的女孩身影产生变形的美学效果。一个是夜晚的露天电影场聚集了众多的少男少女,分泌出一种暧昧的气氛,这种暧昧的气氛点燃了青春期的荷尔蒙,隐秘的情欲一下子膨胀开来。饱含着情欲的眼睛看女孩子,往往会对女孩子进行修改:将坏的往好的方面修改,将丑的往美的方面修改。每次看露天电影,我都希望电影能天老地荒地放下去,永远不要停。可是当我沉浸在这种想象中时,电影却散场了,曲终人散,人们乱哄哄地站立起来,吵吵嚷嚷的声音四处响起,很快,电影场就成了退潮后的空旷沙滩。我转身看过去,两个放映员正卸下银幕,天幕上映出两根光秃秃的木杆,怅然若失一下子攫住了我。
一个喜欢枪和美女的人,究竟是怎样的人呢?
我根本记不清到底看(听)了多少遍老电影了,很多电影对白,都能倒背如流。
老电影是一种载体,把我带进了纯真的童年时代。当我在看(听)老电影时,我其实看到的是那辆风尘仆仆的马车,它就像是突然从童话中跑出来似的,它卷起的灰尘洒落在趴在路边槐树枝上的知了身上,悠扬的鸣唱一度中断了,但随即更悦耳地飘扬开来。而得得得的马蹄声响起在小镇每户人家的饭桌上,回应他的是一则父子对话。父亲问,(今晚的电影)打吗?儿子蛮有把握地说,打!这简短的回答高度概括了电影的情节,让随即到来的夜晚充满了美好的期待。当我在看(听)老电影时,我其实看到的是那支威武锃亮的钢枪,它充满魅惑,在夜晚的光线中闪闪发光,我渴望抚摸它的想法里面其实潜藏的是扣响它的念头。是的,我是多么渴望扣动枪的扳机啊,我渴望听到一声惊天动地的枪声。要是一颗子弹能洞穿我的童年,那么我的童年注定会与众不同。当我在看(听)老电影时,我其实看到的是女孩子娟秀的身影,它给夜晚带来了诗意,也带来了忧伤和惆怅,而正是这些东西构成了美感,它不可言说,却让你沉醉,不能自拔——这些都是老电影带来的,如果没有那些老电影,我的童年该是多么苍白啊。当我在看(听)老电影时,我其实是让自己慢慢回溯到童年,回溯到生命的源头,我就这样在回溯中慢慢睡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