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活着,野草把自己的名字给活没了。活着活着,人把自己的命给活没了。在这些漫天遍野一声不响的众生面前,不见得人就能刷到什么优越感了。
□低眉
一九五零年,两个挖煤人在丹麦的一个沼泽地中,发现了一具保存完好的冰河时期的人类尸体。这个被绞死的人应该是一个祭品,他已经有两千岁了,死于一个庆典。这个庆典的目的是为了催促春天的到来。所以,他们在绞死他之前,给他吃了一碗用农作物和很多不同种类的杂草制成的稀粥,以取悦铁器时代的丰饶女神。尸检发现,这个被献祭的人的胃里,遗留了大量的种子,以萹蓄为出奇的多。
萹蓄是一种顽固的杂草,整个根部都是茂密的卷须,网一样交织,很难被清除。而它的种子,比芝麻粒还要小,并不值得充饥。那么,为什么冰河时期的人类要拿萹蓄的种子来祭祀丰饶女神呢?这是个谜。
我是有注意过扁蓄的,当然并不是用我们古老祖先看向祭品的目光。它是我在乡野成长的场景里,与生俱来的一种存在。就长在农家人的院场边上,砖角缝儿里,夹岸两边,行道路旁,杂草堆里,野草漫漶的地方。不声不响的摇曳,匍匐或斜生。把自己的身子,倾向有光的方向。
我不知道它的名字。每一株野草,都有自己的名字。它当然也有。可我从来就没想到这一点。我从没喊过它的名字,也从没动过哪怕是一丁点的心思,去打听一下它的名字。像很多人一样,我也把不认识的草,统统叫做野草。它就是一株野草,没有名字的。
长长的童年里,扁蓄在我的眼前摇晃。铅丝粗细的茎,很少有叫“草”的植物能像它这样有韧劲。平卧、上升或直立,也就二三十厘米高的样子,从基部开始分枝,这使得它的姿态,看起来有点横斜,有点疏朗,一株株的小树模样。
它的叶子是椭圆形的,小瓜子一样。和很多野草一样,它从一出生开始,叶子就是老绿老绿的。几乎从来不掉叶子,倔强得像假的一样。五月到七月,枝节间开出淡粉红色或者白色的小花, 颜色粉嫩,姿态娇憨,非常美丽。这些叶腋下的小花,簇在一起,遍布于植株,真的是“苔花如米小”的样子,很是惹人怜爱。事实上,我就是因为它开花的样子才记住它的。它开花的样子神采奕奕,浑身像有光,是能入画的,文人画。随后,萹蓄花开始败落,结出卵形的瘦果。然后,植株开始变黄变枯。遵循自己的命运,它慢慢地死去。
和大部分的野草一样,它也逃脱不了食物和药物的命运。据说它是中国民间传统的野菜,主要以幼苗及嫩茎叶为食用部分,全草供药用,有通经利尿、清热解毒功效。在《楚辞》的时代,萹蓄是一种蔬菜,和荠菜、蒌蒿差不多的地位。
《吴普本草》中记载:“萹畜, 一名蓄辨, 一名变蔓。” 梁朝陶弘景在《名医别录》中记载了萹蓄的功效,原文是:“萹蓄, 无毒。主治女子阴蚀。生东莱。五月采,阴干。”《本草经集注》记载萹蓄的医用效果,书中写道:“萹畜处处有,布地生,花节间白,叶细绿,人亦呼为蓄竹。煮汁与小儿饮,治蛔虫有验。”
久居高楼,偶有半日闲,透过这些文字,萹蓄开出了小花朵的小小身姿,隐隐浮现在我的眼前,专注、认真的神采,有着说不出的野性韵味。我因此得以想起,一些时间里的远方。它是知晓我从什么地方来的植物,却无从得知我去了哪里。我在的地方,它也在过。我去的地方,它没去过。而我去了远处,它还一直在原地。我也不知道,我会不会回来。也许就不回去了,这也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我不会伤感。太阳底下,并无新事。也许只有能够回去才是一件新事。活着的本质,就是一场又一场的告别。告别要尽量体面。
我后来读诗经,知道了《卫风·淇奥》里面有“瞻彼淇奥,绿竹猗猗”的句子。潘富俊说,这一句里面的“竹”就是萹蓄。理由是《尔雅》注解:“竹,萹蓄也。”《尔雅注》进而说明:“此竹,似小藜赤茎节,好生道旁,可食,又杀虫。”照着这个说明,倒是挺像萹蓄的。但是说萹蓄就是“竹”,我不信。打死我也不信。冈元凤编纂了《毛诗品物图考》,也对“绿竹猗猗”作了特别说明,说这个“竹”不是萹蓄,而是竹子。我信这个。
也许,萹蓄确实有过竹这么一个清贵的名字。但是今天,它已经把这个名字给活没了。这样的事情我也见得多了。天天经过一条长满杂草的大路,大路旁的绿化道上,市政工程进度滞后,从去年秋天开始,满是我熟悉却喊不出名字来的杂草。有一天我拿形色的软件一件一件去查,发现它们个个都有好名字。
活着活着,野草把自己的名字给活没了。活着活着,人把自己的命给活没了。在这些漫天遍野一声不响的众生面前,不见得人就能刷到什么优越感了。唐朝的野草和夕照,仍然在乌衣巷口的风雨中摇摆。王谢家的豪宅,早就换了轮回更迭的主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