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徐
我在这样的乡村道上跑着,看着,想着,像是在读一篇美文,字里行间尽是人间与草木,烟火与尘世,带着前世的乡愁。
村上春树说,长期的伏案写作会让人积压黑暗的情绪,跑步就像驱魔。对此有所同感,锻炼体魄倒是其次,跑步像一种药,疗愈心情。只要跑起来,我就感到快乐。
往前跑就是了,反正世上没有一条路没有尽头。我跑在一条乡间直道上,这样想着,忽然觉得——有时候,尽头反倒是希望所在。
不少人家在庭前屋后种了寻常花草。晨光中,正红的月季映衬白瓷砖的楼房,深红浅红的大丽菊种植在废弃的轮胎内。有户人家将仙人掌往屋顶上一丢,随它自生自长。如今已经倒垂下来,结出暗红果实,大朵的花已在夏天开过,白墙黑瓦黄花,真是烟火尘俗中横逸而出的惊艳。
如果没有这样的风景,千篇一律的日子简直让人发狂。但他们不会发疯,只会沉沦。年轻时候,他们对镜贴花黄,有时建议别人撒泡尿照照,绝不会这么自观自省。大概只有生死之事才能撼动他们的神经。
有些人家墙壁上贴有瓷砖装饰画,八仙过海、五福临门、松鹤延年,俗气的华贵展示质朴而空洞的愿望。
一只家猫,心安理得地趴在桌上,它静静看我从门外经过。扁豆爬满墙头,河里的水草可用来养鸡养鸭,以此节省粮食,喝完的啤酒易拉罐不必丢弃——扣在铁栏杆上,遮风挡雨,可防生锈。
有人家关门闭户,断壁残垣,牵牛花照样攀上窗牖,葳葳蕤蕤,花朵鲜美。一群鸽子飞累了,歇在他家的屋顶。卖米的商贩骑电瓶车缓缓前行,吆喝声声。老人赶出来,将他喊住:“我候你蛮多些了。”
我就在这样的乡路,这样的草木人间跑着。两个老头爬在梯子上,修一盏路灯,看见我拍照,问询道:“你们是哪里的?”明明一人,却说“你们”。乡里人就有这样逻辑,他们概念中没有蓝色,习惯将蓝色说成绿色,好像蓝对于他们而言是不合情理的存在。世上有很多将蓝色归为绿色的人,而且对陌生的人事怀有警觉,像做了亏心事。
老人用网兜装了花生,在宅沟里汰洗。他坐在矮凳上,漾开的水波像他额头的皱纹。鸽群从东飞到西,又从西飞到东,在小范围内活动。冬天将至,橘树上零星开着小花,走近再看,并非花,是橘子摘除后的白色残痕,岁月褪下的壳。
大爷骑着三轮车,车上躺着两只羊,咩咩地叫,它转过头来望我一样。“是去卖掉吗?”他笑得有点憨:“不是不是。”想起小时候,家里养羊,我不曾对这种乖顺的动物产生同情,只当他们是家畜。有一年冬天的深夜,母羊下崽,陪祖父在一旁照看,天气太冷,怕羊崽冻死,祖父将它们牵进屋内。邻居家下羊崽,小孩子喜欢跑去看,大人叮嘱,看归看,不许笑。孩子觉得好笑,是不曾直视生死的惊奇,大人不允笑,是对生死的庄重与敬肃。无有恐惧,不起敬畏。
不知谁家的小白狗,见了陌生人,凑上前汪汪直吠。我呵斥一声“别叫!”,它立即停止吠叫,缩头缩脑走开了。它哪里懂得人语,却能领悟声音里的含义。佛以指指月,真意在月不在指,大家偏在指头上费工夫。不用指头,又难以知道月的所在。
呱呱叫的鸟儿衔草做窠,在水杉离树顶三分之一的位置。玉兰顶着一树的花苞,像倒立的水珠,不知是过去的春天没来得及开,还是迫不及待等着来年。妇人坐在檐下,在竹篓里筛拣赤豆。一切都很安静。
某个瞬间,我以为自己走在秋日午后,阴天,农人刚刚收了庄稼,田间某处还在焚烧秸秆,能够闻到秸秆焚烧后的味道,似有若无的一点点。宅沟污浊,混乱,照样开着淡淡的紫菀。
我在这样的乡村道上跑着,看着,想着,像是在读一篇美文,字里行间尽是人间与草木,烟火与尘世,带着前世的乡愁。
归途中,看到田边有两朵南瓜临水照花,像是唐诗宋词的一声平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