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剑波
解放白城的关键,在于攻克土山这个坚固堡垒,这注定是一场硬仗。由于连日行军作战,部队人乏马困,集结于白城郊外,作几日休整。姑妈就是在这期间来看望父亲的,而父亲也是在这期间犯下那档子事的。胜利的旗帜终于飘扬在土山顶上,白城迎来了新生。父亲的部队马不停蹄,直扑苏北,先后攻克盐城和涟水。这一年的秋天,父亲部队所在的华野主力,奉命在中野两个纵队的配合下,发起济南战役,全歼守敌10万余人,活捉了时人谓之“宁碰阎王,莫碰老王”的王耀武。尔后,华野和中野打响了淮海战役。双堆集战役是淮海战役的最后一战,史学家称之为“双堆集绞肉机”,可见战斗的残酷激烈程度。双堆集这个广袤的淮北平原上一个很不起眼的点,却因了战役而闻名于世,而在攻克双堆集、生擒黄维的战斗中,一定有父亲部队的身影。打完淮海战役,1949年2月,华野正式改名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野战军。翌月,三野主力进至庐江、无为、滁县、六合、扬州和如皋一线,进行渡江的各项准备工作。父亲的部队显然驻守在六合。4月20日,三野和二野发起渡江战役,父亲的部队是最先冲上滩头的部队之一。23日,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据说,将红旗插上国民党“总统府”楼顶上的,就是父亲的部队。一个月后,三野主力攻占上海。有一幅人民解放军集体露宿街头的图片流传甚广:战士们打着绑服,衣装整齐,枕戈待旦。那里面就有父亲部队的士兵。上海解放后,父亲的部队又加入南下的部队,解放了浙江省及沿海大部分岛屿。后又进军福建,解放了福建省会福州市,接着,又进行了漳(州)厦(门)金(门)战役,解放了福建省及沿海大部分岛屿。
至此,我已经勾勒出了父亲部队的行军作战路线图。我相信,父亲每日的辛苦奔跑,就是在追赶他的部队。
父亲无论在外怎么奔跑,都会按时回家。门铃总会在那一刻“叮咚”响起,就像往宁静的时间河面扔一块石头,提醒母亲该做饭了,或者该吃饭了,使日子有了生动的气息。不记得从哪天开始,门铃在该响起的时候却偃无声息,已经做好晚饭的母亲一直在等待,她需要这声门铃作为一天的休止符。焦虑在那一刻弥漫在母亲心间,一种不祥的预感紧紧攫住了她。也就是从那天开始,母亲井井有条的生活被打乱。在这之前,母亲一直很享受她的安宁的晚年生活。她一直遵循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习惯,买菜,烹饪,读书看报,练健身功法,在宣纸上摆弄画笔,剪除盆景上的杂枝。一切都秩序井然、按部就班,宛若完整的链条,环环相扣,使得日子顺畅地转动。可是现在这链条中的一环却断裂了。
最初,母亲将寻找父亲这件事一个人扛着。在暮色苍茫时分,已届八旬的母亲驱动着衰老之躯,在偌大的小区内找寻父亲。她焦躁,无助,绝望,内心酸楚。然后又找寻到街道和马路,喧嚣的市声,杂沓的人群,如水的车流让她心慌头晕,呕吐的感觉强烈充斥着她的身心。可我们对父亲再也不能按时回家,并不感到奇怪。我们觉得这事的发生是顺理成章的,是瓜熟蒂落的,是一种无言的结局。其实我们冥冥之中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等待的过程中,我们惴惴不安,惶然不知所措。现在,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就像靴子落地,我们反倒心安了。
在等待的过程中,我做了一件事。后来证明,我做的这件事无比正确,功德无量。我做的这件事,就是给父亲买了一块定位手表。在这之前,母亲给父亲衣襟上缝了一块布条,上书姓名、年龄、住址、联系电话。以便父亲迷路时,好心的路人跟我们联络。父亲很排斥,缝上去就撕了,缝上去就撕了。但是父亲能接受象征富贵和身份的手表。那次,当母亲在电话里哭泣着说“找不到你们的爸爸”时,我很从容地说出了父亲身处的位置——定位手表及时发挥了神奇作用。我打开手机导航,将那个位置输进去,驱车赶过去,很顺利找到了父亲。
开始,父亲只是偶尔迷路。随着时间的推移,父亲迷路的次数越来越多,成几何级增加。仗着定位手表,我每次都能找到他。我每次找到父亲的地点,都是在马路边缘的人行道上。那多半是在黄昏时分,落日余晖里映出父亲浅黑的剪影。父亲弓着身,双臂如浆划动,奋力朝前。每次都是这样:我将车开到父亲身旁,从车窗里喊他几声。不知是没听到,还是不理睬,他继续朝前跑。我把车子开到前头,下车拦住他。他很不满地质问我,你来干什么?总要经过一番挣脱与反挣脱、逃跑与反逃跑,直到他力气耗尽,像只泄了气的皮球被我弄上车。上车后他便委屈地蜷缩于一角,落落寡欢,一路不着一词。(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