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微

“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这句精辟的话出自何人？悟性高妙得简直无与伦比，寥寥二三十个字，精致地表达出“心外无物”“境由心生”的至理，除王阳明外恐无人能做到。

近日一直在读《明史·王守仁传》，总的感觉是文笔轻松活泼，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这大概是得益于传主不同寻常的魅力吧。王守仁别号阳明，一般给他的定位是明代杰出的思想家、哲学家、军事家、教育家，可我觉得用这几个“家”不足以道出王阳明的全部。事实上，他是明代乃至整个中国文化史上“心学”的集大成者。学术界流行这样一种说法，中国文化史上达到“立德、立功、立言”圣贤三不朽标准的只有两个半人，孔子是一个，王阳明是一个，曾国藩算半个。我觉得这种说法可能夸张了一点，至少在我心目中，另一位大儒,南宋朱熹所取得的成就堪与颉颃。王阳明本人也对朱熹学说礼敬有加，对他的“格物之学”推崇备至。为了彻底参悟朱熹“格物致知”学说的精髓，王阳明曾静坐对着庭院中的竹子苦思冥想七日七夜，希望通过“格”竹子来体认“天理”，结果脑中一片空白，大病一场。病愈后，他不放弃对心学的上下求索，采用迂回治学的方法，旁参佛、道玄理，特别是对佛教的禅机投入极大的关注，苦苦寻求修身治国之道。在此期间，他隐居于家乡浙江余姚的阳明洞，又远赴贵州深山的龙场日夜静坐，终有一天深夜，顿悟了圣贤“格物致知”的终极内涵，即一切都存在于内心，不必外求，以完善的人格充分挖掘自我潜能，勇猛精进，创造出超乎想象的社会价值——这就是中国哲学史上著名的“龙场之悟”。

《明史·王守仁传》用较大篇幅描绘了王阳明创立心学的心路历程，咀嚼再三后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如果说王阳明精心打造心学体系的初衷是试图获取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胆识、魄力和勇气，那么我们用今天的眼光来打量，同样不难从中汲取无穷的智慧和力量，并在这一过程中轻松涤荡灵魂，自强不息。王阳明最大的功绩，是发展了南宋陆九渊的学说，用以对抗程朱学派，主张“知行合一”和“知行并进”，显示出明显的反传统倾向。王阳明心学体系的日趋完善，使原本已光耀数百年之久的程朱理学显得有些黯然。王阳明十分注重实地考察，为深入研究山川地形，15岁时亲赴居庸关、山海关，“纵观山川形胜”，以敏锐的目光反复比对战略玄机，印证战略价值，再结合学习骑射、研读兵书，无疑为日后成为所向披靡的“战神”埋下了伏笔。精研心学的王阳明胸中格局之大，早已不限于儒学思想的践行，而是触类旁通，在其他领域有所领悟，获得极深的造诣，这当中最值得称道的是军事。

说起王阳明用兵，那是无师自通却独具谋略。他于举手投足间呼风唤雨，喑呜叱咤，排兵布阵信手拈来，胜负存亡运于掌上。文人用兵用到极致，是再高明的将帅也难以比肩的，最典型的例子除了曾国藩就得数王阳明了。王阳明以出类拔萃的军事素养，从着手改组部队编制开始，“还而朝议方急西北边，守仁条八事上之。”军纪严明，军令一个声音贯彻到底，为战无不胜提供了强有力的保证。于是在荡平宁王朱宸濠一役中，王阳明仅凭自己选练的兵勇，采取离间、攻心之策配合实战，剿抚并用，仅35天时间就击溃了宁王朱宸濠的数万叛军。显然，他所独创的“此心不动即为术”的兵家权谋已臻于化境。《明史·王守仁传》说得好：“扫积年逋寇，平定孽藩，终明之世，文臣用兵制胜，未有如守仁者也。”

王阳明心学在中国思想史上的地位，是怎么估计都不为过分的。内容博大精深，连曾国藩、梁启超、蒋介石、伊藤博文等人都佩服得五体投地，而且不约而同地把王阳明奉为心灵导师。曾有人站在辩证唯物主义的角度对王阳明心学横加指责，说它完全是主观唯心的一套，其实这种指责太过肤浅了，须知，代表王阳明心学的核心精神“致良知”包含的超越万物的宇宙本原，并非现代科学意义上的物质宇宙，而是哲学意义上的“精神宇宙”。正如屈原在《天问》中把对人生生死祸福的打破砂锅问到底，上升到对宇宙本体的咄咄叩问。王阳明对于“精神宇宙”的叩问，正是源于对人生终极问题的高度关注，可是这种近乎焦灼的关注，其实又是一种全方位的人文关怀。王阳明心学的精髓，说白了其实就是内心强大，强大到什么程度？《孟子》一书有“四十不动心”的说法，而王阳明更了不得，说“以不得第动心为耻”，“得第”就是科举得中，无论考没考上进士，都要做到不动心，否则就是耻辱。在明清时代，科举是读书人终身孜孜以求的最高目标，是安身立命的根本，而在王阳明看来，科举的成败得失根本无足轻重，真正击垮一个人的是由科举失败引发的挫折感导致的内心痛苦或烦恼。换句话说，世间万物在一个人心目中的位置决定了情绪的高涨和低落，只有目光长远、能够做到避免本末倒置的人，才是“看得破”的，人生取得最终的成功也才成为可能。

记得佛教禅宗有这么一句：“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王阳明在长期的修身中常拿这句话自勉。正是基于完全发自内心的特定体验，王阳明才会对“心即理”笃信不疑，进而提出“知行合一”“致良知”等重大命题，并用来解决绝大部分艰深的人生课题。把身外的毁誉荣辱看得很淡，无忧无惧，毫无牵挂地面对人生。其实说到底，王阳明只是一种生活态度，他取得成功的全部秘诀，就是临战的前夜挑灯写在纸上藏于衣袖的十个字：“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瞧，说来说去，都离不开一个“心”字，王阳明的心态是真好。

王阳明无心做圣贤，却实现了作为圣贤的最高人格理想。哈佛大学杜维明教授曾断言，二十一世纪是“王阳明的世纪”，近年来有关王阳明的话题有如越来越密集的鼓点在我们耳边敲响。我每次在《明史·王守仁传》的引导下，翻开王阳明心学的代表作《传习录》，总会迎面感受到儒学新天地阵阵和煦的春风，一页页，一行行，换来宁静致远和内心的无比充实，这，大概就是我最想获得的幸福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