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根生

2002年9月一个彩色的日子，我们四个语文教师被请到绿园的一间办公室里给周围陈列的数十盆盆景起名字。盆盆都是绿色的诗，盆盆都是立体的画。茶香袅袅，烟雾腾腾。我们交头接耳走了一趟审美之旅之后，金色的夕阳照进窗户，也照亮了数十个刚刚呱呱落地的新名字：绿语、三叠翠、白衣公卿、枯荣、只要你活得比我好、欢乐晚年、半亩山水……

对于中国（如皋）首届长寿文化节暨盆景艺术节，这件事实属鸡毛蒜皮，但此后有一句话在我心底破土萌芽了。

一晃几年过去，一次接待外地来的友人进水绘园玩，我突然发现给这句话浇水施肥的是一个园：古澹园，水绘园东北隅的一个园中园。这里如皋盆景老老少少，大大小小，高高矮矮，既有朝气蓬勃，又有老态龙钟；既有清雅秀颀，又有个性张扬；既有舞姿蹁跹，又有静穆沉思，林林总总，千姿百态。

一盆宋柏叫“苍龙穿云”，把人们的眼球全抢了过去。主干弯曲为龙，残枝作龙爪飞舞，但见躯干鳞片闪烁，虎虎生风，恰似一条巨龙欲乘风穿云而去——这可是中国盆景最早的一件物质遗存，曾荣获1985年第一届中国（上海）盆景展览会评比一等奖，这也是宋代教育家胡瑗留给家乡父老的一个念想，我不禁在这位太祖爷爷辈分的古盆景面前肃立致敬！

“如皋的盆景艺术已有1000多年的历史，是中国的盆景艺术之根。”记得2002年盆景艺术培训班开学典礼上，中国盆景艺术家协会秘书长张世藩如是说。

一盆元柏叫“灵山华盖”又来到眼前。顶上一片绿云飞动，下立一杆呼呼向前，俨然车辆急急奔驰——这就是水绘园创始人冒致中（明末四公子之一冒辟疆的先祖）焦急取道苏州灵岩回家的传神写照，《水浒传》作者施耐庵给挚友的这个盆景命名“灵山华盖”，不愧神来之笔。据说这是故水绘园的唯一遗物，忽忽已600多年矣！

如皋盆景艺术源远流长水深得很，伸手捞捞都是学问。

春去秋来，寒暑易节，我后来有幸遇到一个人：国家级非遗传承人花汉民大师。

花大师那一双点石成金的瘦手，动起来全是智慧；他那一脸的岁月沧桑，一开声故事滔滔不绝。他自称“土而奇”时是何等得意和陶醉！他那些大智若愚的搞笑掀翻了多少会场。这位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农民艺术家，无论是在东京捧着金奖，还是在罗马市政厅手把手授课，都显得质朴和恳挚，我特别佩服他面对傲慢的加拿大警察拒绝带土入境时表现出大义凛然：“中国盆景离开中国泥土怎么存活？”终于迫使对方让步，维护了一个中国艺术家的高贵和尊严。

我们这位可爱的“土而奇”老兄，把如皋盆景推向世界园艺舞台的中心，这些年来，如皋盆景共获100多枚金奖，280多枚奖牌，哪一枚上没有他的心血在闪光。

他说：“如皋盆景选材于四季常绿的树种，充分体现了道教倡导的贵生、乐生、养生、延生、长生思想。”

他说：“千余年来，聪明智慧的如皋能工巧匠，经过长期的实践，将道教的八卦理念巧妙地蕴藏于如皋盆景之中，创造出以二弯半为典型的‘如派盆景’。其特色是‘指其主干弯曲成S形，状如道教标志，八卦太极图阴阳分界线’。”

花汉民第一个揭示了这个秘密，是把盆景艺术升华出哲学理念第一人。

如皋盆景的造型“两弯半”即俗称的“云头雨足美人腰”，与道教黑白图形神兼似，道教追求的清雅、和谐、平衡的愿景正是如皋人的平和、质朴、醇厚的精神风貌的写照。一盆小小的绿色生命，竟然浓缩着美学境界和哲理思维，如皋盆景在历次各种流派展比中之所以能艺压群芳，其深刻与独创在此。

1993年中国花卉协会会长江泽慧教授夫妇来如皋绿园参观，题词曰“弘中国文化 融艺哲一体”，这在花汉民收藏的100多名人题词中熠熠生辉，独具慧眼。

2018年花汉民仙逝，享年77岁。绿园的采访，市长寿研究会上的发言，灵威观饭桌上零距离聆听……都是我宝贵的课堂，特别是大师与我在他家那个别致的小院子“花神居”里的几张留影，成为他给我讲课的最后几句赠言。

2019年，我有幸被聘为盆景大赛征文的评委。国际园艺城的巍峨建筑伸出双臂欢迎我，巨型盆景环绕的广场热情拥抱我，全国七大流派盆景代表作静静地陪我徜徉在优雅绚丽的艺术殿堂，让我默默地暖暖地享受着唯美与哲思的熏陶……

照理我应该沉浸在美的海洋里，忘乎所以，可我不知怎的，头脑里是一半困惑，一半忧伤：过度的商业开发是不是离盆景艺术越来越远？艺术的大忌是急功近利，如今还有几人相信？精雕细琢的盆景艺术本是慢生活的产物，诗情画意怎么可能批量生产出来？

不经意间，“家乡有一份骄傲叫盆景”这句话早已在我心里山花烂漫、彩色缤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