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剑波
去三元池平台,要下一个很高很陡的台阶,因年代久了,台阶表面散布着青苔,那是时间的锈痕。下这样的台阶,是对脚的考验,一不小心脚踝会崴了,或者干脆一个屁股墩。不过,对于驰骋于舞场的人来说,简直就是如履平地,甚至高昂着头颅,不看脚下,像跳三步舞那样,脚步划动几下,就一溜烟下去了。三元池平台不大,呈不规则椭圆,有一块形状极像肺,对不少掘城人来说,它就是肺——通过一次夜晚的深呼吸,让因疲惫、焦虑、烦恼而变得僵硬的身体得以舒展和放松。
开始的时候,来的人不多,三三两两的,神情也慵懒。来了就倚在水泥护栏上,彼此之间装不认识,招呼也懒得打。其实都是熟得不能再熟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也许是因为太熟了,反而陌生了。那时天光未尽,最后一抹暮色还涂在老文峰楼顶上,人民路和江海路人流如织,车水马龙,路灯在某个瞬间大放异彩。不露一点痕迹,白昼和夜晚就交接完毕。喧嚣的市声在夜的翅膀的忽闪下收敛了许多,但依然还在,站在平台上,可以隐约听到远处传来的叫卖声:五香螺儿——茶叶蛋!它可能是从北头的碧霞小区传来的,也可能来自南市的方向。包床——包床头——包沙发——,这是一个粗哑的嗓子发出来的,那是一个骑着破旧摩托车的中年人,无数次穿越掘城的大街小巷。没有人知道他是何时出现在掘城街头的,也无人能说出这吆喝声在掘城的上空飘扬了多久。他只在白天出没,但夜晚依然能听到他的吆喝——那是留在时间深处的回声。
平台上的人越来越多了,可是放音响的人还没到。那是一对热爱舞蹈的老夫妇,在晚年,他们用柔曼的舞步丈量到达人生终点的距离——有多少老人能有如此潇洒呢?他们也是无私奉献的热心人,自己掏钱购买了音响设备,然后心甘情愿地被时间绑架,心甘情愿地被舞者绑架——除非下雨,他们每晚都准时到达,一个打着手电,一个打开盛放音响设备的铁匣。那铁匣多像一个潘多拉魔盒啊,但它里面装的不是邪恶,而是音乐的精灵,所以它是美丽的潘多拉魔盒,是抒情的,充满诗意的潘多拉魔盒。
我很喜欢这对老夫妇,他们面目和善,寡言,脸颊上布满笑意,那是予人玫瑰手留余香的表情。我还喜欢他们偶尔流露出来的颐指气使的表情,因为他们觉得拥有了一种至高无上的权力——不仅成了夜晚的掌控者,而且还指挥和管理着所有舞者的脚步,他们因为所有舞者的脚步都心甘情愿服从他们的调度而志得意满。当平台被舞者挤满,两个人就退到角落。他们喜欢跳有节奏感的三步踩,每一步下去,都把烦恼踩在地上。但他们最喜欢跳的还是四步。两个人相搂着——既是搂着对方,又是搂着岁月——款款而行。看上去他们是在往前走,其实他们是在朝后退,回溯到过去,回溯到时间的源头,过去了的年华扑面而来,金子似的熠熠闪光。我看到他们都闭上了眼睛,在属于他俩的世界迤逦着脚步。
在等待的时候,有些人开始在平台上来回走动。那其实是跳舞前的热身,或对自己身体的动员,所以步子是柔软的,带着对音乐的憧憬,有着别样的味道。它有着传染性,很快,更多的人加入进来,平台一下子从静止走向活跃。这时,放音响的老夫妇来了,美丽的潘多拉魔盒打开了。当第一支舞曲奏响时,属于舞者的夜晚真正降临了。刚才还装着不认识的人们,此刻却一下子热络起来,张开双臂,急切相拥,享受由音乐赋予的快乐盛宴。
三元池平台犹如一块巨大的磁铁,四面八方的舞者,不顾一切地被吸引过来。人民路边沿停满了电动车,原来的农工商超市现在的海豚儿童城广场泊满了私家车。平台已经人满为患,可是还有人不断挤进来。要是缺少了音乐和舞步,掘城的夏日夜晚是多么不完整啊。不停息的音乐和舞步,其实是一种补缀,有很多裂缝被修补起来了,尽管是表面的,但很多时候,表面也很重要。
我每天下班都路过这儿,我总是经不住诱惑,激越的音乐总是扰乱了我的心。我把车停在以前的新碧霞,现在的如东大饭店,然后步行往南走过去。离平台还很远,我的心就咚咚乱跳起来了。我是被平台上涌动的热潮拉进去的。那时人们都在跳快三,曲子是《我和我的祖国》,我迷恋这首歌,每当我听到它的旋律,我都会情不自禁哼唱起来,我和我的祖国,一刻也不能分离,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流出一首赞歌……旋转的快三舞让我感觉到平台也旋转起来了,感觉到夜晚也旋转起来了,我还感觉到整个世界都旋转起来了。我有点头晕目眩。我背朝舞池趴在水泥栏杆上,这是多年前我的姿势。三元池平台作为舞场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农工商超市还在,我经常去那儿购物。农工商超市是上海人开的,我总觉得那儿的商品散发着大上海高贵的气息。那时,人们不说去三元池平台跳舞,而是说去农工商河边跳舞。那时我就被它掳获了,我背朝舞池面向池水的姿势,就是那时确立的。
其实去舞场感受音乐,感受这个跃动欢腾的世界也是不错的享受。我就是这样边享受音乐,边欣赏三元池的夜间景致。三元池是明朝万历八年,守备王廷臣筑碧霞山的时候开挖的。清朝康熙年间,管兆宗疏浚了这条河,所以它也被叫做管家池。池和客水相连,大旱的时候,也不会干。平素池水清澈,四周绿树成荫,特别是有月亮的夜里,景色更加好看。所以“管池泛月”是“蠙山八景”之一。每每到了春夏,池边垂柳依依,池面波平如镜,天光云影倒映于池。夜晚,皓月当空,池水浮光耀金,美不胜收。然而,不知何时,美丽的景致被开发商一夜间破坏殆尽,池水干涸,裸露出丑陋的池底。极目所望,皆是破败和荒凉。我想,这才是世界的真实面目。
我怀着痛惜的心情转过身来。舞曲转换成三步,也是旋转,与快三相比,它要慢得多,更具柔性,也更能蛊惑人。它飘扬的音符就像压倒我的最后一根稻草,于是我向一位看上去有几分姿色的女子伸出了邀请的手。我的绅士气质使她无法拒绝。这个不知名的特地为跳舞而打扮的女子欣然打开了身体,于是我搂着她旋进了舞池。我一下子成了夏日夜晚的舞者,我不知道我是谁,我不知道从何处而来,往何处而去,我只知道我是个男人,有七情六欲的男人,向往寻欢作乐的男人。我想有一次风花雪月的艳遇,我还想遭遇一场天荒地老的爱情。我全身心都融进去了舞曲,我不停地跳着,我不断地变换着舞伴。啊,眼前的一切是多么美好啊,夜色,衣饰,面容,暧昧的气味。我是多么害怕停下来啊,我害怕要是停下来,这个美好的世界顷刻间也会像被毁坏的三元池,变得面目全非,支离破碎,丑陋不堪。我像所有的舞者一样,产生了一个错觉:人生就是一次无边无际的狂欢,永远没有尽头。也许,人们迷醉于舞蹈,就是为了一次次产生这样的错觉,要不,还怎么活下去?
可是,不知什么时候,拥挤的平台松动了,尽管音乐还在响着,但听上去却有了哀悼的意味——哀悼流逝的时间。痛楚的感觉就是在那时紧紧攫住了我,就像我紧紧攫住了一个舞伴的手,而恐慌在我心间弥漫。我哀求跟我跳舞的女人,再跳一个好吗?我把她看成了一个主宰时间的女王,我愿意臣服于她的石榴裙下。然而,她并没有再跟我跳,她也被时间卷走了。让我得到安慰的是,放音乐的老夫妇还在,我是多么感激他们啊。我看到他们还在往事的河流中跋涉,那一刻,我多么希望他们永远不要上岸,这会让我感到时间凝固了。
但是,最终音乐还是停了下来,就像泄了气的皮球。我看到老夫妇重复了开始时的动作,一个打着手电,另一个打开了铁匣子,不同的是,不是将装在里面的音乐精灵放出去,而是收回来。这时,几乎所有的人都走了,平台显得空旷,冷漠。灯光一下熄灭了,黑暗从天而降,台阶上传来零碎的脚步回响。当所有的声音都寂灭后,平台上呈现出的寂静是最让人难受的。它不抽象,能让你触摸到,犹若热牛奶冷却后凝成的那层厚厚的膜。让我迷茫的是,时间的帷幕遽然落下,但我仍然不知道我是谁,我彻底迷失了自己,我不知去往何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