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微

工具书，一般是用来查检的，不必全盘精读，但东汉许慎编的《说文解字》对我来说有一本是个例外。这些年来，我利用零碎时间每次读上十来分钟，已经细读了至少三遍。亲近《说文》，理由只有一个：汉字作为中华文化传承的直接载体，令我终身保持敬畏之心。

相当长一段时间，我都是把《说文》当成纯文字训诂书来读的，后来注意到许慎之子许冲在《上说文解字表》中的一段话：“作《说文解字》，六艺群书之诂皆训其意，而天地、鬼神、山川、草木、鸟兽、昆虫、杂物、奇怪、王制、礼仪、世间人事莫不毕载”，突然悟到仅仅把《说文》当作一部字典显然是太过狭隘了，因为它分明是一部内容博大而又表述简约的百科全书。

《后汉书·许慎传》记载，许慎（字叔重）“性淳笃，少博学经籍”，耗时21年撰成《说文解字》后，此书当即引起学界广泛的关注，成为汉字学的开山之作，“说文学”作为专门的学问逐渐诞生。众多学者在阐释经书时，把《说文》作为定声训诂最具权威的依据。许慎所处的东汉时期，“今古文之争”作为学术思想界的一场重要争论方兴未艾，今文经学家和古文经学家对儒家经典著作的版本、文字书写、读音，乃至对经义的解释有着很大的分歧，许慎信奉简明质朴的古文经学，他的研究成果颇受时人重视，被称为“五经无双许叔重”。清代学者段玉裁在发掘《说文》形声字声符表义功能方面功不可没，段氏在其扛鼎之作《说文解字注》中分析《说文》近8000个形声字，归纳出1522个声符，分为古韵十七部，得出一个著名的古韵部论断：“同谐声者必同部”。段玉裁利用自己归纳总结的古音声符系统去推求形声字的本义，把“因声求义”的方法发展到相当成熟的程度，不能不令人折服。

据说东晋陶渊明“好读书不求甚解”是一种潇洒的读书方式，但我觉得并非真正做学问者的态度，要想真正把学问做到家，至少在读传统文化经典时要像国学大师黄侃所说的“字字落在实处，无一字没有来历”。许慎就是这样一位极其严谨的学者，他认为文字是经学著作的载体，要真正参透儒学的精髓，就必须从一个个文字入手，追本溯源，了解得越深越好。出于这种需要，许慎创造性地从造字法的角度打通汉字的来龙去脉，提出“六书”之说，即将文字分为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等六类，由六书推衍文字的本义，再加以阐释。

在一个真正成熟的古文经学家眼里，五经和文字是互为表里的，经学典籍一字值千金，有时对某一个字的阐释可能会洋洋洒洒上千言。许慎师承古文经学大师贾逵，呕心沥血编出的这本《说文解字》一方面采用书证方法博采前代学者的研究成果，同时引用《诗》《书》《易》等经学典籍来解说字形、字义，细细推敲你会发现，书中几乎对每个字抽丝剥茧般的解形、正音、释义均暗合经学古文最原始本真的说法。就拿这个“字”来说吧，它的本义就简直是一幅优美的画图。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说：“人生子曰字”，就是提炼了《说文·子部》的权威解释：“字，乳也。从子在宀下，子亦声。”宀是房子，子是婴儿，其意不言而喻，就是在室内生孩子，也有跟生育有关的怀孕、哺乳的意思。像这样的权威解释，来自许慎对许多经学典籍的精深理解，如《诗经·大雅》中有一首关于周代始祖后稷的诗篇《生民》，讲到后稷之母姜源生下后稷把他丢弃的故事，其中有这么两句：“诞置之隘巷，牛羊腓字之。”这里的“字”就是喂奶的意思。《周易·屯卦》的名句“女子贞不字，十年乃字”，其中“字”就是怀孕的意思，后来又引申为女子出嫁的意思，又如“待字闺中”就是指女子在闺房中等待出嫁，等等。当然，随着语言文字的不断发展变化，后来这个“字”又增加了许多引申义、假借义。

《说文解字》共收字9353个，540个部首，分“说文”和“解字”两大序列。“文”是结构单一的图形，较易说明；“字”是文的叠加组合，需解构分析才能理解。细细观察汉字字形我们会发现，基本构成部件其实是有限的，不超过500个，最基本的笔画形态只有五种，即“横、竖、撇、点、折”。《说文》保存了许多先民造字时世间万千实物的信息，体现在许多形象生动的象形字，如各种鸟兽草木虫鱼之名。我粗略统计了一下，《说文》中仅由“隹”“鸟”两个部首构成的字就有200多个，且先有“隹”，后来才产生“鸟”，早期与禽鸟类有关的字多从“隹”，如“雁、鹰、隼、集、雄、雌”等等，可见上古先民的生活与鸟类的关系十分密切。

清代学者王鸣盛说：“《说文》为天下第一种书，读遍天下书，不读《说文》，犹不读也。”国学大师章太炎认为“读古书，非通小学是无从下手的”，他所说的“小学”即指文字、音韵、训诂之学。我们今天根据汉字字形回顾它的本源，可能有一定的困难，因为许多汉字经历长期的流变，今天的形、音、义与古文字相比已大相径庭，如果一味用今字推论古字，往往会闹出笑话。幸好，我本人天生对文字敏感，特别是对小篆、繁体字无师自通，长期阅读古籍的过程使得这一基本功愈加扎实，反而觉得简化字缺乏一种原生态的美感，每当翻开《说文解字》，内心总会产生一种回归大自然的喜悦。其实，语言和文字本身就是历史，留心了解文字的发展，无疑有助于更多地了解史籍中不见记载的文化信息，而这些信息，在某种程度上比载入史籍的东西更为珍贵。

时至今日，基础教育阶段早已没有了系统讲解汉字字源的课程，“构字穷理”的训诂功夫在今天的读书人身上逐渐淡去，不少貌似学富五车的人对传统文化中的经典文句也时有曲解，这种望文生义、牵强附会的态度是做学问的大忌。有鉴于此，我建议读书人案头还是备一本《说文解字》，以便时时读解中国人文化血脉中的共同基因。真的，汉字的寻根探源，乐趣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