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国圣
绘图 瞿溢
出院后不久，我接到陶亚丽的电话，她在那头问：“情况怎么样？”
我跟陶亚丽有一年多没通电话了，我甚至忘记了她的号码。我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捋了一下刚被剃成平顶的脑瓜：“什么怎么样？”陶亚丽突如其来的问话让我有些诧异。
“你的心脏啊。”
不知道陶亚丽从何处得知我刚刚做了心脏搭桥手术，我是在一次同学聚会返回途中突发心绞痛被救护车送到省立医院抢救的。我问：“你听谁说的？”
陶亚丽只是说：“替你担心，现在感觉怎么样？”
“半死不活。”这句话曾有另一个翻版：叫若即若离或者叫同床异梦。那时我跟陶亚丽正闹得不可开交，电视机也砸了，结婚照也撕了。一个月后，当最后一只水瓶在地上发出爆裂的声响后，风雨飘摇中的婚姻终于遭遇“猝死式”死亡。那年我三十七岁，陶亚丽比我大两岁，三十九，女儿萍萍判给母亲。
“你现在不是还好好地活着嘛。”
“死了倒好。”得知医生开出了病危通知书，我不得不思考死亡这个问题。据说心梗的死亡过程是很短暂的，痛苦自然也就那一阵子，如果让我在心梗和癌症两者之间做选择，我选前者。当我把这个想法告诉吴芸的时候，她哭了。
吴芸正在阳台上收衣服，七月的天多变，刚才刮了一阵风，天也灰暗下来，看样子是要下雨。她将一件一件的衣服重新挂到阳台里的晾衣架上。
凭吴芸的火眼金睛，她应该猜到打电话的人是谁，她曾经用锐利无比的眼神告诉我：别想对我隐瞒什么！以前，当然是我和吴芸刚刚走进婚姻殿堂不久，陶亚丽隔三岔五地就要打电话给我，并声明在先：不许回避，不许搁！电话里她不是告诉我萍萍生病了就是说她要出差几天，让我把萍萍接过来，要么就是催促缴抚养费和学费，一次她还迫不及待地要我给她找一份什么关于履历的证明材料，说离婚的时候不应该走得那么仓促，该拿的东西还没有拿，要不是房子归我所有，她会登门翻箱倒柜地来找的。陶亚丽离开的时候，我曾对她说过：“请不要再踏进这房子一步！”道理很简单，房子的首付是我给的，按揭贷款也是以我的名义办的，最后法院也支持了我的主张。开始吴芸见我跟陶亚丽通话，会面无暖色地走到一边，她去厨房，拧开水龙头，哗哗地洗刷着什么，要么就是在砧板上剁着黄瓜之类的东西，把砧板弄得啪啪响，那是一种毫无节制的响声。有时她也会放下手里的活，打开电视机，挑一个综艺频道，把音量调得高高的，我跟陶亚丽的通话只好在“下次再说吧”中草草收场。再后来，她干脆什么也不做了，一屁股坐在我身边，把腿跷在茶几上，取出指甲油，修起指甲来，修完一个，把五指分开，仔细端详一番，然后继续。说句老实话，吴芸的手指比陶亚丽漂亮，白，柔软，指尖长。不过一旦我把萍萍接过来，吴芸的手指便成了古董，不是拢着就是掖着，像文物一样地收藏起来。
陶亚丽电话里的语气似有一种怜悯和嗔怪：“平时我总是劝你少应酬，少喝酒，不要抽烟，你就是不听，现在可好，尝到苦头了吧！你还年轻，要保护好自己的身体，健康是第一位的，其他还不都是浮云。”她的这一番话确实没有那种落井下石幸灾乐祸的意思，算是一种真诚的劝慰，也许是我遭遇的这一劫动了她的恻隐之心。
我用手掌在胸前轻轻地按抚了几下，医生说手术很成功，但要好好休息，不能激烈活动，要按时服药，保持心情舒畅。陶亚丽的关切我只能用两个不冷不热的字来表达：谢谢。
吴芸走过来，站在我面前，问：“谁的电话？”
我抬眼看了她一下，撇了撇嘴，意思是一个我并不愿多搭腔的人。吴芸似乎明白了什么，走开了。她打开冰箱门，取出一盒灵芝孢子粉，我知道她是准备冲给我喝的，出院后我每天喝，一调羹一杯。味道不是太好，但吴芸坚持要我天天喝。我现在只能躺着，医生说要静养，最好卧床休息，不过我还是喜欢躺在沙发上，我变换着各种姿势，虽然有些姿势很不雅观，但也无妨，怎么舒服怎么躺，往常可不行，吴芸会掐我的大腿让我坐好，不要“像个死猪似的仰着”。吴芸还会拿一条洁白的大毛巾盖在我的肚子上，毛巾散发出一股好闻的洗衣液的芳香。
喝了灵芝孢子粉，胃子里暖呼呼的，我是一个与死神擦肩而过闯过鬼门关的人，想想现在还活着，真好！想想还有一个照顾体贴的妻子真好！要是换了陶亚丽，她会吗？也许会的，可是我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也就无法来印证什么，当然这个机会我谁也不想给，拿自己的性命当爱情的试验石似乎有点太冒险了。
我没有去跟陶亚丽讨论那些“浮云”，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不想再有什么瓜葛。我说：“好吧，我挂了。”搁下手机，我突然有些后悔，刚才不应该说“我挂了”，应该换个词，什么词，一时还没想到。
吴芸今天穿了一条粉红底色布满鸢尾花的裙子，长长的披发用一只好看的发卡箍着，我冲她一笑说：“你今天真漂亮。”吴芸比我小五岁，但看上去还要更年轻一些。吴芸很自信地把裙子的下摆扇了一下，然后扭头看了一下自己的屁股，又旋转了一个三百六十度，踮起脚尖在地板上轻盈地走起来。茶几上一盆沾满了水珠的紫红玫瑰含情脉脉跟吴芸一样楚楚动人，书架上高颈玻璃花瓶则插着几株百合，被满天星簇拥着，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气，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感觉无比的温馨。不知什么时候，吴芸开了音响，正在播放久石让的钢琴曲《天空之城》。 （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