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河塘，一人多深，面积足有十亩。要靠我们稚嫩的双肩挑泥填平这么大的河塘，是个很大的工程，但奇怪的是，我们都并没有当回事。

□刘剑波

高二开学那天，学校召开全体师生大会，校长季钓讲话。那时季钓刚过不惑之年，清癯，颀长，但人很温和，儒雅，睿智。嗜茶，手中永远捧着白瓷茶杯。他喊调皮的学生到寝室谈话，总是先递上一杯香茗，然后缓缓而坐，和风细雨地做思想工作，声调不紧不慢，态度极其从容，给人的感觉是，即便失火，也不乱方寸。奇怪的是，越是如此，学生越是畏惧，紧张得喘不过气来。相反，那些粗暴，高声大嗓，动不动就给你一巴掌的教师，学生反而不怕。季钓在教育园地辛勤耕耘一生，桃李满天下，后来从栟茶中学校长任上退休。

新学年开学，学校都要召开这样的大会，主要由校长作动员讲话，内容无非是告别过去，迎接未来，在新学期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德、智、体全面发展，争做社会主义事业的接班人，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然后是学生代表作表态发言，最后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声中结束。

但是那天季校长的动员讲话让我们吃了一惊。他先是大声问我们，农业学大寨，教育怎么办？整个会场鸦雀无声，大家脸上一片茫然。是的，这个问题我们从来没考虑啊。季校长很不满意，又大声问了一遍。见底下还没反应，我们以为他要发火，孰料他却微笑了起来。这就是季钓，他永远有着一个老教育工作者的雍容大度。季校长端起杯子喝了口水，拉长音调说，农业学大寨，教育也要学大寨嘛，这个不是我提出来的，是上头号召的。

农业学大寨好理解，可是教育怎么学大寨？季校长清了清嗓子，每逢他要讲重要的话，都会先清下嗓子。接着，他又说了一句让我们费解的话：这学期高中部的同学不上课了。我的同学吴敦圣是个急性子，人称“卡宾枪”，他霍地站起来发问，不上课干什么？季校长伸出两只手往下按，示意吴敦圣坐下去。季校长说，我们把上课的时间用来学大寨，填河造田！

季校长说的“填河”，就是用泥填平学校后头的河塘。不过，填平后并没有做农田，而是做了操场。那河塘，一人多深，面积足有十亩。要靠我们稚嫩的双肩挑泥填平这么大的河塘，是个很大的工程，但奇怪的是，我们都并没有当回事。后来我想，可能有两个原因，一，那个年代是火红的年代，当时有部于洋主演的电影就叫《火红的年代》。全国上下都被大寨精神和“红旗渠”精神所激励，我们被灌输了“人定胜天”的信念，豪情万丈地唱着气壮山河的民歌：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跟大寨人奋战险恶的狼窝掌、将虎头山变成万亩良田比，跟勇敢的30万林州人苦战10年，仅仅靠着一锤一铲两只手，在太行山悬崖峭壁上修成1500公里的红旗渠比，跟每天挖山不止，要将太行和王屋两座山移走的愚公比，填平一个区区河塘又算得了什么呢？二，用整整一个学期的时间来填河造田，这意味着我们不用上课了。还有什么比不上课更让人开心的呢？有个同学甚至说，只要不上课，让我们杀人放火都行。

那时崇尚“说干就干”的革命风尚，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按老师要求带来了铁锹、扁担、泥络和竹筐。当然，对农村学生来说，这些劳动工具家里都是现成的，而镇上的同学都想办法向农村亲戚借。让老师满意的是，所有的人来校都没空着手。离那河塘不远是一座高高的土丘，隐约有几处坟茔。我们要做的，就是将土丘上的泥移进河塘。开工的那天，土丘上插满了红旗，风声呼呼，红旗猎猎，把我们充满革命豪情的脸都映红了。喇叭里在放一首革命战歌，歌的题目叫《全世界人民一定胜利》：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历史规律不可抗拒，不可抗拒，美帝国主义必定灭亡，全世界人民一定胜利！我搞不明白，为什么要放这个歌。负责放歌的是一个长得纤秀妩媚的女生，她父亲是公社人武部部长，可能是这个原因，学校安排她待在广播室。

我们从早到晚奋战在工地上。力气小的同学，比如女生，就两个人抬泥。力气大的同学，便一个人挑。我们男生都处于青春期，为了在女生面前表现自己，故意将泥络子装得满满的，龇牙咧嘴，一步三晃，朝河塘挪着脚步。好多人的肩膀都被扁担压得又红又肿，那个年代社会的强音是：轻伤不下火线，所以，都咬着牙继续挑，况且，为心仪的女生负伤，值！我有下海挑担的底子，挑起泥来简直快步如飞。我很想让那个纤秀妩媚的女生看到我的革命干劲，可是她待在广播室里始终不露面。那时我学着写诗，在劳动的间隙写了一首《工地》，现一字不改抄录如下：

是谁震得大地颤抖？是谁捅得河水哭丧？啊！长沙中学革命师生，校后河边摆战场！

昔日这里是荒芜的坟场，如今变成硝烟弥漫的战场。昔日这里是冷静的沙丘，如今变成沸腾的海洋。

看工地，红旗漫卷如画，好似千军万马齐汇集。望工地，锹飞担急尘土扬，好似千军万马练兵忙。

飞溅的沙土，化成激战狼窝掌的烟尘。激昂的号声，变成奋战虎头山的夯歌。

喇叭里扩出的革命诗篇，激荡着多少师生的心弦。喇叭里播出的嘹亮歌声，激励着多少师生在飞驰。

干呵！调山遣水当先锋，战呵！改变旧貌做闯将。我们是公社的能工巧匠，誓为建成大寨县贡献力量！

我把诗拿给班主任看，他如获至宝，赶紧拿到广播室去广播了。当那位纤秀妩媚的女生朗诵我作品的甜美声音在工地上响起时，我激动得都快要哭了。我多么希望她能因为这首诗爱上我啊，这也算是在战斗中产生的爱情了，要多瑰丽有瑰丽，要多浪漫有多浪漫。可是一直到冬天降临，河塘终于被填平的时候，还是没有爱的消息传来。但一张“填河造田积极分子”的奖状慰藉了我惆怅的心灵。学校团支部书记对我说，将考虑解决我入团的问题。我喜出望外，因为我是班上唯一没有入团的人。好男儿骑马挎枪走天下，让爱情见鬼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