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利宾
7
很快到了年终绩效测评的时候。那是公司首次在KPI体系中引入360度评估,意在业绩指标评估外,全面分析员工工作过程中的非量化信息,立体地体现出员工的成长、发展和执行力。新体系上马各种测试,大家忙得昏天黑地,Sam安拉们常常一起加班到深夜。他在QQ上说,安拉辛苦了!她开玩笑说,不辛苦,有老大您陪着呢!他打来一个坏坏的笑脸,那我每天陪你到12点。安拉一笑而过。
每年年终应该是所有员工的丰收季。根据运营现状和当年净利润,年终公司按董事会持股分红外,另行提取20%的纯利润作为季度奖和年终奖犒赏员工,以感谢所有员工一年来的辛苦工作。按照惯例,年终绩效测评不仅一票决定第四季度的季度奖,而且直接影响着全年度的年终奖。
像DL这种国际化管理的大集团,人均分配奖金绝对不可能。HR依据企业对各部门的依赖程度和部门价值,计算出各部门对应的奖项份额、奖金分配比例,经中高层领导审核、董事会通过后,再在全公司公布实施。绩效奖金通常分为A、B、C三等,每级都有详细的评分规则和规范的操作说明,每个等级都有指定的分配比例。在未被韩企收购时,为避免不必要的争执和倾轧,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轮流拿着ABC奖,现在这个方法完全行不通了。每个部门的绩效考核权完全掌握在韩籍同事手里,要打开他们的缺口搞些小动作,估计没人有这个胆量。绩效考核公布前夕,Sam和安拉在校对最后的数据。
安拉——Sam迟疑着,使劲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你来看这排数据。
怎么了?
你看,除去离职、生育者,我们PART参与年终考核的共有20名同事,按照HR指定的40%、40%、20%分配比例,A、B、C三个奖项的份额分别是8人、8人、4人。你看这,满足A等条件的共有9人,B等条件的只有7人。
和HR特别申请下,就按实际得分来分配奖金好了。
不妥吧,这是公司初次引进360度评估体系,每个指标、每个数据背后都有科学严密的测算标准,哪能说改就改呢?
那……
安拉,Sam欲言又止,手上的铅笔停留在某一个单元格内。安拉探身一看,分明是自己的名字,她就是A等奖的九分之一。是啊,只要把她的名字轻轻往下一移,事情就解决了。
可是——可是——那可是实实在在的五千元啊。
安拉,你看,这两人比你年轻,这几个新入职,这位神经比较脆弱,你看,你能不能……
听出来了,我活该就是那位又老又熟、心理强大、克制礼让的冤大头。
安拉——如果你不同意,我另想办法。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
安拉,这样的事我不知道如何和别人开口。
我同意。我有事先回了。强忍住眼中的泪水,安拉一手拉开办公室厚重的木门,冲进深渊般晦涩而枯寂的长廊。对着夜空,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冰冷、新鲜的空气一直透进肺里、脚底。
第二天上班,例行的周会上,向来活跃的安拉一言不发。会议结束,她第一个推门出去。在行政楼长长的安静的走廊里,Sam紧走几步追上她,他的嘴里连声喊着安拉、安拉、拉拉、拉拉拉拉……他把她堵在门外,有点手足无措地拍拍她的头,抓抓她的肩,冲她做鬼脸,安拉面无表情直直走回自己的格子间。他把袋装的高丽参茶撕开了送过来。他弯下腰,细细地端详着她的脸说:安拉,你下巴上有什么?
那是一个疤痕,安拉3岁时不小心在门槛上摔了一跤,缝了4针。因为疤痕长在脸颊与下颌交界处略靠里的地方,所以那么多年过去了,几乎从没人注意到,而他竟然发现了。他怯怯地碰了碰伤疤,还疼吗?
安拉的泪不可控制地流下来。Sam一脸惶恐无辜,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是站在她的身后,不时地用鞋尖踢一下她的转椅脚。
回自己位置去吧。安拉别过脸,一手撑着自己的下巴,干巴巴地说。Sam乖乖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安拉看到他的QQ头像固执地闪烁着。
别想太多,安心上班吧。安拉淡淡地回了一句,关了QQ。初来乍到的Sam,若想以后顺利地开展工作,总得干几件收服人心的实事,绩效考核就是其中的关键节点,他怎能错过机会?安拉只是生气,他为什么没有事先征求她的意见?在他心里,她是那么小家子气的人么?还是他从一开始处心积虑地接近她,就是为了今日的利用?安拉怔怔地发着呆,又使劲地摇摇头。
8
当安拉和Sam正别扭着如何打开僵局时,突然有人告诉她,他要走了。
她在心里不断地告诉自己,他是一个不相干的人,和她没有任何交集,他随时离开就如他曾经突如其来。她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当着老大的面流泪,千万不可以。当老大一转身走进小办公室,她的脸就像一个痛哭失声却无法发声的人那样扭曲起来。她听见Sam走进来,她快速地背过脸,紧紧地咬紧自己的双唇,使劲地瞪大眼珠子,却无法控制自己不断抽搐的双肩,泪水还是控制不住地流下来。她拼命捂着自己的嘴巴,她的泪从指缝间源源不断地淌下来,顺着桌沿滴到她的膝盖上、脚背上。
不知情的同事诧异她的失态,不过一个个很知趣,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似的各干各的。前座Emma问了声什么,她压抑着嗓子回了句,好不容易控制的情绪又崩溃了,她把脸完全埋在自己的手心里,她简直不知道应该把自己怎么办。
下午一上班,简单地收拾下双肩包,Sam就准备开路了。办公室里除安拉以外的所有人都热情上前和他告别,Sam不时瞟一眼始终埋头做报表的安拉,几次想要开口最终却什么也没说。Sam走到安拉对面的位置,解释说要给钢笔蘸点墨水。安拉偏过脸,从指缝中看见对面屏风上他的剪影,他并不看钢笔和墨水瓶,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安拉。他轻轻地弹了弹她的隔屏玻璃。
HI。
安拉使劲点点头,在背后用力地向他挥了挥,他头也不回地往门口走去。
安拉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从另一个不会遇到他的楼道跑出去,冲到门口小卖部,买了一包他最爱的白壳中南海,装入信封。当她走出超市,他已永远消失在未知的远方。
安拉对自己说,忘了这个可恶的人吧,他还黑了自己5000元。
两个月后,他被调回韩国总部。
9
三个月后的某个周一,第四任总裁上任后的第一轮裁员开始了,行政人事35岁以上员工一刀切,安拉正好踩线。周一下午下班 ,同龄的同事一个个灰着脸走进HR办公室,一个个拿着信封走出来。
安拉开始默默收拾办公桌。
周二、周三、周四、周五,没有人来通知安拉离职。
次年三月,安拉和同事们一起赴外省参加团建活动,正好与HR负责裁员的同事住同一标间,晚上临睡前俩人有一嘴没一嘴地闲聊。
安拉,你知道去年按年龄一刀切,为什么独独留下了你吗?
不是说正好缺人手吗?
呵呵,多一个人少一个人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那……
你不知道吗?Sam回国前夕给HR总监发了一封邮件。
一封邮件?
关于你的。
关于我的?
是的。邮件说,如有裁员,完全可以忽略你的年龄、学历、背景因素,因为你的能力任何时候都可以胜任行政部的任何一项工作,你是一名值得信赖和托付的员工。
啊?!
安拉一声不响地关了床头灯,把脸埋进厚厚的被窝里。 (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