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江海文学

胡不归(散文)

□何尤之

生活有了断章,是从2017年开始的。且,再无续篇。悬崖式的断章,如一堵不可逾越的铁壁,利落地斩断,断了乡思,断了浓浓的年味。

这一切,都因为母亲的离去。2017年6月10日(农历五月十六日),母亲九十虚岁时,忽然撒开了手,去了遥不可及的地方。

记得从1984年起,我便离开了村庄,化作一片云彩,飘忽在东西南北。生活如一根粗犷的绳索,肆意地拉扯着我,往南,再往南,到了母亲不曾耳闻的地方。而逢到过年,母亲手中那根细细的线,跟着腊月的寒风轻轻摇晃,便能把我从千里之外,带回母亲身边。直到2017年,几乎每一个春节,我都回到母亲身边,陪伴母亲度过一个又一个的年。

往年,一般大年三十了,便乘车回去。老家在苏北灌溉渠边,交通不便,自己又没车,带年礼实在不便,所以都是空手回去。其实这是很尴尬的。农村人讲面子,人前要显摆,衣着要鲜亮,大包小包往家拿,见人递上好烟,聊点外面的见闻,说明在外混得不错,引来一村的好评。后来有不少车子进村了,更显气派非凡。而我总是空手而回,没有车,也不喜穿着,而且也不健谈,见人只会打个招呼,不会递烟,不会聊天,在村人看来,是混得不咋样的了。这样的我,必定会引来差评。这些杂音我是听不到的,母亲肯定是听到了。母亲从未在我面前说过,一个字都没说。

回到家,进母亲的小屋。母亲的小屋很小,只有十来个平方,后墙有个很大的窗户,透进丝丝的寒风。屋里摆设是简陋的,床铺,灶台,桌子,水缸,还有一张父亲生前用过的办公桌,都挤在小屋里。电视,冰箱,洗衣机,这些电器都没有,母亲也用不了。墙上挂着几十年的老相框,里面有十来张黑白照片,是儿女们不同年龄时照的。我们早丢了,母亲还保留着。儿女都不在身边了,想哪个了,就去看看照片。

小屋小,却不显零乱。母亲是个爱干净的人,总把小屋收拾得井井有条。母亲一生的苦累和辛酸,已是我的言语所不能穷尽的。到了晚年,她和所有农村的父母一样,把她和父亲劳碌一生才拥有的一切,包括六间房,都给了儿子,自己则蜗居在这十来平方的斗室里。

知道我要回来,母亲事先收拾了小屋,又备好了馒头和肉菜。母亲的厨艺,本来在村里是数得上的。可人老了,手脚不利落,连一顿普通的饭菜都勉为其难了。不消母亲说,姐姐妹妹就早早地送来了馒头和肉菜。

晚饭时间,母亲蒸好馒头,煮好鱼,电饭煲里煲了粥,娘儿俩简单地吃了晚饭。然后母亲收拾好,把桌子擦个干净。做这些家务活时,母亲从不让我伸手,说你生手生脚的,东西在哪都找不到。

收拾完毕,娘儿俩就着一盏15W的灯泡,聊起了家常。母亲坐在床边,我坐在藤椅上。这把藤椅有些年头了,也是父亲生前用过的,至少有三四十年了,还完好无损。每次我回去了,母亲都把藤椅让给我。我说您坐吧。母亲说你坐吧,一路上坐车累了,我就坐床边。于是我坐藤椅上,母亲坐床边。我们唠了起来。

我很少和母亲说外面的事,外面的事,已不是母亲所能明白的。其实我从没把母亲看成一位老人,直至她去世,我也觉得她是年轻的。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我说不清。从我走上工作岗位起,母亲就这个状态,一直不曾老去。

母亲是个知性的人,该问什么,不该问什么,她很会拿捏。我不说的事,母亲从不多问。比如在单位混得咋样,今年挣了多少钱。她知道儿子是个平淡无奇的人,够生活便好。母亲对我说得最多的,是在外要舍得吃,舍得穿,不要节省,要爱惜身体。

常年在外,我对村里渐渐有了生疏。母亲便会和我说些村里的事。谁娶了媳妇,谁生了儿子。那个大爷身体不行了,这个婶娘过世了。说这些时,母亲会不由自主地叹息。母亲提醒我,你一年才回来一次,明天去看望一下大爷,或哪个婶娘。母亲的话,我是认真的。第二天,大年初一,我会一一给大爷大妈们拜年。

还有些人,母亲也会和我提及。母亲是个懂得感恩的人,那些帮过她的人,她无力回报,只能说给我听,以示她内心的感激。母亲说,现在的人变了,没以前那么好了。但好人还是有的。那些帮母亲去街上带一斤豆腐回来,或路上扶了她一把,哪怕是路过时叫了她一声大妈大奶,她都会记在心里,会跟我说。作为儿子,我有说不出的感激。

除了大年初一去拜年,其他的时间,我都守在母亲身边。我们并不总是聊个没完,只是随随便便地聊着,或是静静地坐着,看院场上的干草,在风中打着旋儿。

每年我只回去一次,只住一个晚上,就会匆匆离开。

母亲说,在家玩两天再走吧。

我说,还有事呢。

母亲说,有事就不留你了。

我说了要走,母亲也不挽留。母亲是真心想留我,还只是客套,我听不出来。不过老人都想儿女承欢膝下,我想母亲也应该是这样。

下午我要走了,母亲送我到门口的小路上,叮嘱我吃饭要及时,要注意身体。我说妈,你回去吧。母亲装着若无其事地说,嗯哪,你走吧。我向母亲挥了挥手,便转过脸,向西走。走出一百来米,见母亲还在小路上望我。等我折身向北,到了引河桥上,回望小屋,看到母亲又转到了小屋的后面,站在一排水杉之间,在远远地眺望。这么远的距离,母亲是完全看不见了,但她的目光,被一颗心牵着,投向儿子的背影。

2017年,这样母子相守的年味,被永远定格了。母亲走了,我突然失去了家的方向,失去了回家的理由。那样的年味,如一页页日记,只能在记忆里翻阅。那时的年味,很平淡,平常如日落日出。而现在再去回想,便有了许多的感怀,便有了许多的痴想。

2019年春节前,我回去上坟,给父母烧纸。本是令人生畏的坟地,如今却是我和母亲的相见之地。再走引河桥,不由自主地回首眺望,眺望母亲的小屋。小屋还在,像个羸弱的老人。只是人去屋空,不知故人回。后面的那排水杉,依然生机盎然。只是水杉边上,再没有了那个矮矮的身影。

那个矮矮的身影,从此带走了我归去的冲动。

2020-12-18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44653.html 1 3 胡不归(散文)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