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紫琅茶座

——“车轮上的行囊”之四十八

听南阳的袁林讲张謇故事

洹上村确实已无迹可寻了。但我依然执着地认为,我的脚下,就是那个山雨欲来的傍晚,张謇跨进洹上村养寿园的地方。

□黄俊生

到达河南安阳,我一脚直奔袁林。

袁林,袁世凯墓。1916年3月,当了83天“洪宪皇帝”的袁世凯在全国上下一片嘘声中脱掉黄袍,三个月后,“祖传”的尿毒症发作,一命呜呼,归葬于时称彰德的河南安阳,遂有袁林。

奔袁林,我不是去凭吊那个窃国枭雄,不是去观看全国绝无仅有的北洋政府装束的文武官石像生,也不是去欣赏中西合璧的墓台建筑,而是去寻找一段尘封了百年的隐秘,去倾听斜雨衰草诉说历史风云。

踏着长长的神道,越石拱桥,经牌楼,转碑亭,穿堂院,抵墓庐,似乎穿越了时光隧道,把百年前的画面拉到眼前。

坐北朝南的景仁堂原来用于祭袁,现在陈列着袁世凯生平史料。堂内陈列一张张謇照片和一张江苏咨议局照片,附一段简介文字,简介只说张謇曾与袁世凯同为吴长庆文武幕僚,对二人的恩恩怨怨、分分合合,尤其是清廷倾覆前夜张謇与袁世凯在洹上村煮酒夜谈的历史只字未提。是布展人的疏忽?还是有意回避?不得而知,但我更愿意相信,张謇与袁世凯会晤于洹上村,其中的隐秘太多,史料太少,对隐情莫衷一是,难以说清道明。

我向讲解员打听洹上村在哪里,讲解员摇摇头;问景仁堂工作人员,工作人员指指厅堂正中一块石头说:洹上村没了,1947年毁于战火,只剩这一块石牌,是袁世凯长子袁克定写的村名,也是洹上村唯一的遗存。

恰巧,一位身穿短裤背心的老者走了进来,工作人员说:他是喝洹河水长大的,你问问他。于是,老汉拉过一张矮凳,隔着门槛,向我打开话匣子:

洹上村并没有村,就袁世凯一家宅邸,所以,老一辈儿都把洹上村叫作“袁宅”或者“袁家花园”。洹上村占地有300亩,就在洹河北岸,京汉铁路东侧、袁林西侧的旷野上,南边离洹河100多米,东边离袁家车站不足一公里。村子四周筑有上薄下厚的砖砌围墙,墙高而厚,很像城墙,但无城堞。墙内四角建有上下两层的碉楼。面南的围墙中间开了一个拱券式大门,门上方的墙壁上嵌一块石牌,横刻着“洹上村”三个篆体字。袁世凯死后,1927年冯玉祥把袁宅改为彰德高中,没想到这样一处豪华辉煌的庄园,居然是“豆腐渣”工程,先后有几处房屋自然垮塌,日本人来后就渐渐荒芜。我小时候时常翻过深深的壕沟,去园子里割草、捉蟋蟀。解放战争时期,国民党军在废墟上修筑工事,袁宅彻底毁于战火。新中国成立后,废墟的建筑材料被用来建造文化馆,从此,洹上村就只剩下地名了。

“老爷子,您知道张謇曾经在洹上村与袁世凯见过面吗?”

“听老辈儿说,袁世凯隐居洹上村时,时常会见各地大员,及时掌握朝廷动态,会见张謇应该不稀罕。”

“那么,老一辈儿有没有说过他俩会面都谈了些什么?”

刘老爷子朝我翻了翻眼:“两个人说的悄悄话,谁懂?”

出了袁林,沿洹河北岸西行,我要到洹上村旧址去看看,不一定能找到旧时遗迹,就算去访古抒情吧。

当年散发着泥土和禾苗气味的静谧旷野,已经变为望不到头的柏油马路和鳞次栉比的楼房。在一家医院,知情人说袁宅的大致位置在现今的园林局附近,去那一看,依然是办公楼与居民小区——洹上村确实已无迹可寻了。但我依然执着地认为,我的脚下,就是那个山雨欲来的傍晚,张謇跨进洹上村养寿园的地方。

时光再一次被穿越,历史再一次被拉近……

1911年,辛亥年,中国近代史上最为重要的一年。6月7日,在汉口出席大生公司租用汉口纱、布、麻、丝四厂合同签字仪式的张謇,受沪穗津汉四商会公推,进京敦促刚组建的皇家内阁加快立宪步伐。出发前,张謇给袁世凯发了封电报:“别几一世矣,来晚诣公,请勿他出。”火车途经彰德府,张謇下了车,他要去洹上村见一见在这里韬光养晦的袁世凯,他要与袁世凯商量安定时局的方策,自那封著名的绝交信以来,他们已有20年未曾见面了。

袁的副官、轿子在恭候。轿子抬进养寿园,接下来的情景,史料鲜有记载,只能展开想象,去复原当时情景:

袁世凯降阶以迎,执公之手,口称“季直师”或“啬公”,迎于上座。案上,菜已备,酒已温。菜未动几筷,酒却不止三巡。话题一定是从庆军幕僚任上开始,那时,吴长庆着袁世凯跟张謇学写作,张老师以八股文命题,而袁学生的文章“文字芜秽,不能成篇”,老师刚训几句,学生却发飙:“大丈夫当提三尺剑,立功万里外,岂甘愿死守圣教周礼之下。”一番慷慨陈词,老师大受感动,嘉许其治军之才,向吴长庆保荐,慢慢当了先锋营军事主官,遂有袁世凯后来的发迹。

张袁二人的会晤,一定回避了那封由张謇执笔的“绝交信”。信中,张老师对袁学生得势后的诸种言谈举止多有诟病,还调侃说:“足下之官位愈高,则鄙人之称谓愈小矣。”诘问学生:“謇今昔犹是一人耳?”而称呼却“愈变愈奇,不解其故”。

对于老师的突然造访,学生大概始料未及吧,所以预先为会见做了“功课”,准备在话不投机时以治淮话题为润滑剂,免得尴尬。未料,二人竟能捐弃前嫌,以治淮话题为始,从七年前老师致函希望袁氏支持立宪,学生回函“尚须缓以俟时”,到对时局的评估,潮流的走向,老师与学生观念渐趋一同。

酒已温了好几回,残羹已撤,新茶已上,原先相向而坐,不知不觉中竟越坐越近,直至把臂洽谈。师生一夜对酌,学生从老师那里看到立宪人士对朝廷已经失去信心,而对革命党也不抱希望,从而坚定了学生复出的信念。于是,一个立志把大清帝国拉下马的政治同盟在那一晚形成雏形。

一个说:“有朝一日,蒙皇上天恩,命世凯出山,我一切当遵从民意而行。也就是说,遵从您的意旨而行。”

一个说:“甲日满退,乙日拥公。”

夜转深,天渐凉,学生再三挽留,老师以明日赴京为由告辞。回到火车,张謇在日记写道:“访袁慰亭于洹上村,道故论时,觉其意度视廿八年前大进,远在碌碌诸公之上。”

相识30年,绝交、试探、结盟、蜜月,一个是莽武夫兼老政客,一个是状元公和实业家,一个把立宪、共和当作工具,一个希望政体更替、平稳过渡,他们最终会在一条道上走到黑吗?

3年后,袁世凯称帝之心昭然若揭,张謇劝其莫学上断头台的路易十六,要做中国的华盛顿。劝说无果,张謇愤而辞官。1916年,称帝后的袁世凯加封张謇等为“嵩山四友”,派人专送一幅《嵩山四友图》来到南通,张謇闭门拒收。

洹上村那一夜煮酒,终是苦酒。世事如梦如幻,足堪千年一叹。

2021-01-05 ——“车轮上的行囊”之四十八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46653.html 1 3 听南阳的袁林讲张謇故事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