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然听不懂歌词,领悟不了舞蹈语言,但这种人与自然对话的原始艺术,让我感奋不已。
□黄俊生
冠小屯,你可能在地图上找不到它的位置,但它能让你流连忘返;你可能今生今世都到不了那里,但你不去是你的遗憾。虽然,它只是一个千百年来平平淡淡生活繁衍的侗族小山寨,但它绝对是一片未受世风熏染甘守淡泊的青山绿水。
十多年前,我曾在广西三江县冠小屯采风,那情那景,历历在目,以至于许多年后,仍然不时地闯进梦里。
三江县位于广西西北部,与贵州、云南接壤,隶属柳州市,因境内有榕江、浔江、苗江而得名,是个茶叶大县。这里的侗族大歌、侗族木构建筑营造技艺被列为全国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是“世界风雨桥之乡”和“世界鼓楼之乡”,侗族大歌、风雨桥、鼓楼,构成三江独特的侗乡风俗画卷。就在那个秋雨笼罩的下午,我踏上八桂大地,来到三江县,走进冠小屯。
雨,不紧不慢、断断续续地下着,一遍遍梳洗着山林,满眼都是鲜亮的绿。那绿,绿得人心底酥酥的,软软的,似被缕缕丝线温柔地牵扯着挪不开脚步。缠绵的山岚盘旋起伏,忙着给山头披戴纱巾,那苗屯侗寨隐藏在白雾之中,风一吹,便显露出吊脚楼的屋尖檐角来。
沿着冠小屯的石板路拐过一个楼角,我猛然收住了脚步,被眼前盛大的场面惊住了:在宽敞的石阶上站满了侗族姑娘,把道路堵得严严实实。手持芦笙的侗族小伙子静静地站着石阶两侧,一动不动,几十个穿着漂亮衣服、扎着小辫子的侗童睁大好奇的眼睛看着我们。我猜想,这场景大概就是侗族的迎宾习俗“拦路对歌”吧——主客互相对歌,歌词随景而定,随感而发,答对了,主人躬身放人。果然,台阶上的姑娘唱起歌来,只觉得歌声婉转动人,歌词却一句也听不懂。大家一时愣住了,要说随口吟首诗什么的,我们中间大有人在,可要对歌,恰似哑巴姑娘怀了孕——肚子里有,嘴上说不出。好在同行者里有人机灵,用一段刘三姐的唱词应付过去。只听领头的一声喝喊:“迎客!”刹那间,芦笙齐奏,歌声再起,一路把我们送上寨子的鼓楼坪。
鼓楼坪上早已是灯火通明,歌声鼎沸。芦笙踩堂舞、圆圈舞、耶舞、侗族大歌以及民族习俗手艺表演舂糍粑、捶布等,一一呈现我们眼前。我虽然听不懂歌词,领悟不了舞蹈语言,但这种人与自然对话的原始艺术,让我感奋不已。
鼓楼坪是一个四方的广场,前面是冠小屯用以祭祀、议事、歌舞、庆典、娱乐、迎宾、审判的鼓楼,外高七层内高一层,门楣有横幅,从右往左读是“美为仁里”,从左往右读是“里仁为美”,我不知道侗族人阅读习惯是从左向右还是从右向左,不过这副楣联怎么读意思都差不多。广场后方是一座高台,三层顶,大概是一座戏台,侗族乡民喜爱的“侗戏”应该就是在这里演出。早知道侗族有个“侗戏”,表演形式简单,唱腔带哭声,乐器只有二胡、牛腿琴、锣、鼓,跟我们江海平原上的“僮子戏”如出一辙。我不知道两个戏种之间有没有血缘关系,但同属“傩戏”那是肯定的。鼓楼坪的两侧是木头长廊,没有雕梁画栋,只在廊檐下挂着一串串香糯稻把。这是侗族人的习俗,每到稻米收割季节,首先将香糯稻把悬于屋檐下,待到邻里建房或是老人去世之际用来作为礼物送人。
前鼓楼,后戏台,左长廊,右长廊,围成了一个宽阔的广场。广场上芦笙喧天,舞影婆娑;长廊内茶香扑鼻,炒米芬芳。喝罢油茶,观罢歌舞,尊长者宣布:百家宴开始!顿时,男女老幼一起动手,搬桌子的搬桌子,拿凳子的拿凳子,布饭菜的布饭菜,摆碗筷的摆碗筷,动作敏捷,手脚麻利。片刻工夫,长廊里、戏台上,用长桌、长凳连接起宴席长龙,龙首就在戏台上,龙身从左长廊蜿蜒到右长廊,然后又把龙尾甩到戏台上,连成一条蜿蜒起伏的团龙,那场面之大,蔚为壮观,平生之仅见,别说吃喝了,只这一看,便会产生微醉的感觉!
碗筷未动,歌声先起。唱的是侗语《祝酒歌》,一人领唱众人和:我家没有好茶饭,我用真诚招待你。稻草煮水你得喝,扁担作床你得睡。
看着这样盛大的场面,听着这样真诚的歌词,由不得你不豪情勃发。
菜很丰盛,每桌都有二十道左右,酸鱼、酸肉,鸡鸭猪牛;酒主要是土烧,后劲十足;饭是紫糯米、粘糍粑、粘米饭,香喷喷的。这些都是各自在家中做好用提盒带来的,一席尝遍酸甜苦辣。
宴席很快进入高潮。众人大呼小叫,交杯换盏,到这一桌上搛口菜,这叫吃“转转菜”,在旁人杯中喝口酒,这叫喝“转转酒”。此刻,侗人、汉人,不分民族;雅人、俗人,不分身份,所有的矜持,都抛得无影无踪。
百家宴的起源,有一段神话传说。说的是关公关云长归天后,成为守护侗民山寨的天神,为侗族人民驱魔降妖,保境安民。侗民为表谢意就轮流宴请关公,关公虽然是神,也忙啊,总不能为着吃吃喝喝而影响职守吧!于是,侗民就每年集中宴请,到时,每家每户做好饭菜,酿好美酒,请关公一一品尝,侗民也趁此欢聚一堂。后来,百家宴就成为待客的一种殊荣,享有这种宴请的客人一定不一般。
正思忖间,忽听耳后有人唱歌,抬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身后已站了七八位侗族姑娘,一人手里一杯酒,嘴里唱着好听的歌,眼里闪着热切的光,双手捧着酒杯递到我嘴边。我仰起脖子张大嘴巴,示意把酒倒进来。酒,顺着嘴角往下流,一半在嘴里,一半在脖子里。和着一片笑声,我把酒送入肚中,连声叫爽,天地乾坤、鼓楼戏台,随之旋转起来……
雨还在下着,更加温柔,更加清凉;夜深了,终于到了告别的时候。小伙子的芦笙失去开始时的激越昂扬,变得低缓绵长,透出依依不舍之情,仿佛是对亲人远行的深情叮嘱;姑娘们用歌声为我们送行,一路送过鼓楼坪、送过长石阶、送过石板路,送到寨子口。
车子开出很远,姑娘们的歌声仍远远传来:今日亲人平安去,来年盼你再回来。
我趴在车窗上回望灯火阑珊的山寨,在心底轻声说:冠小屯,我还会再来!
可是,我没能再来。
即便是今年驱车经过柳州,我也曾想再到冠小屯看看,但还是没去。
我想,美好东西藏在心里最好,心里有了,又何必在意见与不见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