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6版:紫琅茶座

四十年前的味蕾(一)

我在吃那只皮蛋时对自己说,世界上再也没有比皮蛋更好吃的东西了。这话说得为时过早,这话应该拿到吃午餐肉的时候说。

□刘剑波

多年前,小镇的一个男孩将一只皮蛋整整吃了4天。那男孩脑袋很大,矮小的身子顶着一颗大头,看上去很不协调。长小的校长孙迪给他取了个诨号,刘大头。孙迪一看到男孩就唱:大头,大头,人家有伞,我有大头。这个诨号一旦叫开,便远近闻名,再也没有人叫他大名了。为此,男孩恨透了孙迪。可是,他一个小孩,拿大人有什么办法呢?他只能用粉笔在校门的墙柱上画一个乌龟或小狗,再在边上歪歪扭扭写两个字:孙迪,两者之间用一个箭头连接。男孩只能用这种方式发泄愤怒。

现在回想起来,那其实不叫吃,是舔。用充满欲望的潮湿的舌头像舔糖块那样舔那只皮蛋。男孩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比皮蛋更好吃的东西了。那只黑乎乎,光泽晶莹的皮蛋藏在柴屋的旮旯里,用报纸包裹得严严实实。尽管如此,皮蛋还是顽强地透过纸的纤维,散发出它特有的迷人味道。

那个男孩就是我。现在我还记得,当我在柴屋里享受那只皮蛋时,弟弟在一旁苦苦哀求我,让他也尝一口。弟弟都快要哭出来了。然而,我却表现出冷酷无比,对弟弟的哀求视若无睹,自始至终都没让弟弟分享一口。眼看着皮蛋一天天变小,却无法尝上一口,弟弟失望的情绪在增长。当皮蛋彻底消失在我嘴里时,绝望一下攫住了他。弟弟并没有号啕大哭,而是瘫坐在院子里,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对弟弟来说,这件事真是刻骨铭心,直到很多年后的今天,弟弟仍耿耿于怀。每当他提起此事,我都十分羞愧,觉得非常对不起他。如果还能回到孩提时代,我会送一卡车皮蛋给他。同时我想,欲望是多么可怕,它会让一个温良如我的孩子变得如此冷酷无情,而对我弟弟来说,欲望完全压垮了他。当我成年以后,对欲望有了进一步了解。是的,它太强大太坚韧,它能把天使变成魔鬼。

在一个冬天的黄昏,我放学回家,远远看到我家院子门口站着两个解放军,红领章和红帽徽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鲜艳夺目。这让我既好奇又激动万分。我童年和少年时代,对解放军充满敬畏,那种布满在心间的圣洁感,今天的孩子是无法理解的。我那么喜欢去“东海部队”看电影,除了电影本身吸引我以外,可以亲近解放军也是一个重要原因,虽然他们集体坐在中间位置,离我比较远,但我可以借助换片子的灯光注视他们,我的目光既肃然起敬,又充满了羡慕和崇拜之情。那时我的感觉是,解放军既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看上去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然而现在,解放军竟然出现在我家院子门口。毫无疑问,他们是到我家来的,按理我应该飞奔过去,拉起他们的手,或一头扎进他们的怀里。但不知为什么,我的脚步停了下来,我变得腼腆,羞涩,惴惴不安。

两位解放军,一个是在西藏那曲当军医的韩乐群,我的姨父,一个是在江西部队当军官的刘宝俊,我的表兄。两个人的军装都是四个袋子。我姨父是携妻回来探亲的,刘宝俊也是如此。他们在掘港车站不期而遇,乘同一辆公共汽车回来。刘宝俊稍事休息后,将乘坐陆善堂的脚踏车去海边的老家。我是多么希望刘宝俊能住在我家啊,这样,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家就有两个解放军出入了,这会极大地满足我的虚荣心。那天晚上,我家的餐桌上,出现了一块长方形的东西,用淡黄色的软纸包着,有一种奇异的香味。我姨父将那层纸剥开,里面的东西一下裸露出来。也是淡黄色的,看上去柔软,富有弹性。啊,是一块长方形的馒头。我姨夫说,不是馒头,是面包。面包?我幼小的生命辞典里,还从未有过“面包”这个词汇呢,但是那天晚上,“面包”这个词汇就那样猝不及防地来到了我的面前。在一个未见过世面的如井底之蛙的小镇孩子看来,面包无疑是非常高级的食物。单从字眼上来看,就不同凡响。我听到我姨夫说,(面包)是路上吃剩下带回来的。啊,这个说法太奢侈了,什么叫吃剩下的?敢情是吃够了吃厌了才不想吃了才剩下了。我这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您却吃剩下了——这是何等巨大的落差啊。我死死盯着餐桌上的面包,我想,什么时候我也吃够了面包,那么我的人生就算是成功的。

那个面包被切下几块,大人和孩子各分了一块。我弟弟当场就迫不及待塞进了嘴里。面包块子太大,弟弟的嘴太小,根本塞不进去,但在吃的方面,弟弟向来是很有办法的。面包终于被强行塞进了嘴里,但弟弟噎得不停地抻脖子,喘不过气来,小脸憋得通红。饭桌上一阵忙乱,姥娘拿水,妈妈拍背,好一阵子弟弟才缓过来。我把那块面包用纸包了藏在枕头底下,等到夜深人静,才慢慢享用。由于等得太久,我一口就咬了一半。面包复杂的味道一下涌进来,由于五味杂陈,我反而像猪八戒吃人参果不知其味。接下来,我吃得很慢,让面包的味道尽量在口腔里停留得久些。后来一阵困意袭来,我把面包含在嘴里睡着了。

时间很快,大姨父他们要回西藏了。临走前留下一听午餐肉罐头。这又是我从未见过的好东西。有天中午,我和弟弟吵着要吃罐头。姥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用剪子将密封的罐头盖子铰开。罐头盖子刚被铰开口子,一股奇异的香味霎时涌了出来,并迅速弥漫了整个屋子。我赶快跑出去关上院子门,不放心,又把屋门关上了。跟午餐肉的香味相比,皮蛋简直算不了什么。如果午餐肉是阳春白雪,那么皮蛋就是下里巴人。午餐肉的香味无法形容。我在吃那只皮蛋时对自己说,世界上再也没有比皮蛋更好吃的东西了。这话说得为时过早,这话应该拿到吃午餐肉的时候说。

就在我和弟弟大快朵颐时,院子门被敲响了。邻居陈希芳老婆在喊,姥娘开门,哈吗东西这么香啊。我们把午餐肉吃完了才打开院子门。院子们都快被陈希芳老婆敲破了。陈希芳老婆怀着狐疑的心情将我家屋里屋外搜了个遍。当然,她什么都没找到。她吸溜着鼻子,不停地说,好香啊,香得没魂啊。

2021-02-10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50466.html 1 3 四十年前的味蕾(一)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