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岁雨多，出门不便，倒可读书自便。许久不看英文书了，我便从书柜中取出一册Ennin's travels in T'ang China，翻阅扉页地图，越看越熟：正是日本高僧圆仁（794-864）入唐的线路图。他还途经如皋——我的家乡，前往泰州、扬州。Ennin正是圆仁的英文名。书名不妨译作《圆仁的入唐之旅》。
1955年，此书在美初版。著者Edwin Reischauer，即埃德温·赖肖尔（1910-1990），美国历史学家、外交家。他生于东京，长于日本，回美深造，一路凯歌，先后取得哈佛大学硕士、博士学位，其间获燕京学社奖学金，游学中法诸国，研究东瀛文化。二战期间，他应征入伍，负责破译日军密码。战后返回哈佛任职，其间出任驻日大使，离任前密电美国国务院，力求改善中美关系。太太为日本前首相松方正义的孙女。
赖肖尔的一生，与中日两国颇有因缘。着眼圆仁的研究，帮助他获得哈佛大学的博士学位。在撰写《圆仁的入唐之旅》的同时，赖肖尔已经翻译了圆仁的名著《入唐求法巡礼行记》。两书（英文本）同时在美出版。若比《入唐求法巡礼行记》译本，中国学人肯定早于西方学者。1936年，中国就有了石印本；1937年，上海佛教净业社又发行了一卷本。此外，1986年和1992年又有上海古籍出版社、花山文艺出版社的校注本。中文译本也罢，英文译本也罢，无不受限于文本（Text）自身。漫读英文本《圆仁的入唐之旅》，让我着实一惊——此书是对《入唐求法巡礼行记》的拓展，颇具国际视野，又有史料价值，将书中的扬州、如皋诸地的风土人情，成功地推介了给西方读者。
有别于国人译书的视角，早期学人皆为佛学情结，后期学人为中国文史，赖肖尔仿佛手持望远镜、放大镜，尽管离得远，但是看得更远，看得更清。他在《圆仁的入唐之旅·前言》中肯定了《入唐求法巡礼行记》的文史地位：不仅是远东地区第一部伟大的日记，也是第一部外国人记录下中国人生活的第一手报告。他撰写此书的目的，不仅是对远东历史的兴趣，更是对广泛记录人类历史的兴趣。在赖肖尔的眼中，圆仁笔下的扬州、如皋等地的风土人情，都是可以写进人类历史的。
进入正文，赖肖尔采用比较文学的手法，为圆仁鸣不平。看似在全面介绍古人日记的大背景下，著者辟有专节，将圆仁与唐僧、马可·波罗两位旅行家，进行比较与分析。圆仁历时九年（838-847），从九州出发，于如皋附近登陆，先后游历掘港、如皋、泰州、扬州、开封、洛阳、西安、太原诸地，最后经朝鲜，返回九州。同为高僧，唐玄奘历时10余年，游历西域、印度各地。马可·波罗于元代“来华”，与圆仁的考察地相同。赖肖尔在书中强调，因为《马可·波罗游记》，马可·波罗名满全球，而圆仁的历史地位“相形见绌”。由于《西游记》，唐玄奘至少闻名海内，在中国是家喻户晓的名人。可惜圆仁的名气，远远不及那两位旅行家。但是《圆仁的入唐之旅》剖析了三位旅行家的游记史料价值，催人深思。马可·波罗与唐玄奘，同为“事后诸葛亮”——即归国后，才动笔写游记。回忆往往靠不住，《马可·波罗游记》提及他在扬州为官等，均与中国史书记载不一，可谓疑点重重，以至于许多人怀疑马可·波罗未曾履及中国。唐玄奘的游记报告，固然真实，相对单薄。唯有《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当日事情当日记下，可靠翔实。
鉴于《入唐求法巡礼行记》的地位与价值，赖肖尔未曾止步于译著的完成，而是“更上一层楼”——将书中的种种史料“打碎”，加入他的理解与理念，重新组合，完成《圆仁的入唐之旅》，专章专节地叙述与评论日记中的地方史料。重点细节一目了然地呈现在读者面前。以如皋史料举例，赖肖尔完全抛弃日记中的轨迹，在第一章“圆仁的日记”中只字不提，倒是合理地插入第三章“日本大使在中国”第八节“从运河前往扬州”中去：1.强调如皋镇的政治地位——边检重地，中日官员初次会面即在如皋。进入如皋，日方使团才算入关。2.如皋镇的繁华场面，不仅令日本使团羡慕不已，而且赖肖尔也颇有感慨。纵看全书，赖肖尔多次提及圆仁访华时间为晚唐，大唐王朝的政治大厦正已经倾斜，趋近倾倒，但是唐末的文明程度、经济繁荣，仍然是领先外国的。以小见大，赖肖尔从“如皋段”中选出两个细节写入书中：1.河中白鹅、白鸭成群，2. 如皋境内运盐河畔：“盐官船积盐，或三四船，或四五船，双结续编，不绝数十里，乍见难记，甚为大奇。”译文中采用Impressed greatly，强调日本人的“印象大大的深刻”。评论中又用“amazed”，强调日本人的“惊奇”心理。用词的肯定，行文的精确，如皋镇也深刻地印入了西方读者的心中。
《圆仁的入唐之旅》的成功发行，影响甚远，后来西方世界又出现了《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德文等西语译本。多年后，美籍日裔阿南史代女史（原日本驻华大使阿南惟茂的夫人）读过赖肖尔的著作，走上研究圆仁的学术之路，著有《追寻圆仁的足迹》。她比赖肖尔幸运，得以数次前来中国，考察圆仁的登陆途径。数年前，她又来如皋走访，我还托如皋文史专家徐琛老师带去一册《追寻圆仁的足迹》，请她签名。可惜当时不知她与《圆仁的入唐之旅》的因缘。如今《追寻圆仁的足迹》已有中、日、英三种文本，但是《圆仁的入唐之旅》未见中文本，笔者真心盼望国内学者早日将此书译成中文付梓，以惠学林。
□彭 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