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那天的我也成了人们眼中的风景。我幸福得想流泪。永久牌自行车行驶在海浪般起伏的乡村泥路上,像一只舢板不停颠簸。
□刘剑波
居住在马路与河流之间是幸运的,首先你能深刻感到负载于马路和河流的世界在一刻不停地流动,它鲜活,喧闹,生气勃勃,生生不息,给你天老地荒的永恒感觉。在马路上,这个世界是由人和动物的脚步、各种车辆以及脚步的主人(人和动物)以及各种车辆制造的声音构成的。而在河流,则是由各类船只和常见的鱼类,以及风塑造的芦苇的形状组成的。而更让你欣喜的是,每天都能看到马路和河流上的风景。
马路上有什么风景呢?在我们孩子的眼里,当然是车。在马路上行驶的车有这么几种:汽车、手扶拖拉机、自行车。汽车主要是每天往返小镇和县城的公共汽车和并不多见的东风牌或解放牌卡车。
小汽车十分罕见。小镇人将小汽车称为“乌龟壳”。要是马路上偶尔有乌龟壳经过,会成为小镇人饭桌上的谈资,内容包括谁最先发现的、乌龟壳的颜色和形状、对它从何而来去往何处的猜测。记得有一年马路上出现了一辆黑色的乌龟壳,样子虽敦实但线条优美。第一个发现它的是陆炳龙。他住在小镇的最南端,又是在马路边上,所以他是有理由头一个发现从招呼站方向开来的乌龟壳的。当时陆炳龙正在给顾客剃头,他从墙上的大镜子里看到乌龟壳掠过。陆炳龙愣了一下,随即手持剃刀抢奔出来,头发被剃了一半的顾客也跟着跑出来。他们看到,往北开去的乌龟壳并没有从吴杭洲的汽车站(L形处)拐弯朝西,而是从陈希芳家西山头左拐进了小镇。我相信,陆炳龙和那位头发被剃了一半的顾客,会被一根无形的绳子拽进了小镇,而陆炳龙手上,一直拿着那只锋利的剃刀。那天的小镇欢声雷动,人头攒动,人们包围了乌龟壳,使得它寸步难行,坐在乌龟壳里的人只好下车。那是一个穿中山装的中年人,面相威严,举手投足有英武之气。后来人们得知,中年人当年作为新四军某部的一位连长,率部队参加过苏中的反“清乡”斗争,这次是故地重游,看看当年战斗过的地方。不过,小镇人对这位有着传奇战斗经历的中年人并不感兴趣,他们感兴趣的是乌龟壳。那天,不知有多少人抚摸过乌龟壳,似乎有没有抚摸过乌龟壳,成了一种最重要的人生阅历。
马路上出现乌龟壳实在是凤毛麟角,而乌龟壳开进小镇简直就是百年一遇。在马路上最常见的车子当然是自行车了。它们主要由三个品牌组成:永久、凤凰和飞鸽。这三种品牌中,永久牌自行车是最金贵的。在小镇,拥有永久牌自行车的家庭很少,这与经济条件有关,也与门路有关。我父亲不知通过什么渠道搞到了一辆车型为二十六寸的永久牌自行车。他将黑色的皮质诊包扣在前车杠上,以当年做军医的派头,骑着它四处出诊。本场人看到我父亲都以一种崇敬的语气叫一声“刘先生”,而启海人却直呼“刘国才”。但不管怎么说,时常骑着永久牌自行车出现在马路上的父亲,也成了风景之一。有一次,父亲让我坐在车杠上,他带着我去出诊。这是我童年生活中最值得记下来的一笔,我父亲是一个粗暴的人,我从未在他身上发现过温情,可是那天他为什么让我坐在车杠上呢?他能否知晓一个坐在父亲自行车车杠上的孩子是怎样的感受?我觉得那天的我也成了人们眼中的风景。我幸福得想流泪。永久牌自行车行驶在海浪般起伏的乡村泥路上,像一只舢板不停颠簸。我父亲不停地叮嘱,坐好了,坐好了。他贴得我很近,我的后脑勺就抵在他胸脯上,我能闻到他身上碘酒混合烟草的味道。我想,一个父亲的身上就应该有这种味道。现在,回想这件事,我觉得这是我离父亲最近的一次——零距离。其实,在马路上经常会看到孩子坐在父亲的自行车上行驶的场景。那肯定是父亲带孩子去医院看病。生病的孩子与父亲紧紧交缠在一起,完美地呈现了藤和树的关系。在这样的风景中,让我们印象深刻的是孩子对父亲的无限依恋,是对母亲的爱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爱。
黄昏时分,马路上会出现飞翔的蜻蜓。开始是试探性的一只、两只,很快就多了起来,成群结队,来往穿梭。与之相对应的,是马路上学骑自行车的孩子。开始也是一辆,两辆,就像有传染性,更多的自行车加入了进来。这些孩子都很小,有的比自行车高不了多少,他们都急吼吼地想借助自行车,开始人生的第一次起飞。除了少数孩子征得家长同意,很从容地将自行车从家里推出来以外,更多的孩子趁家长不注意偷着推出来的。黄昏的马路寂静空旷,你能听到蜻蜓的翅膀与空气摩擦发出来的嘶嘶声,此外就是那些孩子夸张的大呼小叫——这声音由两部分组成,一是相互炫耀,看谁的自行车更高级(以牌子为标准),喊得最响的孩子,他的自行车肯定是上海产的永久牌。二是从自行车上摔下来发出来的,可以说每个孩子在学骑自行车时都摔得鼻青脸肿,但这也是乐趣所在。因为个子矮小,都是从学钻“猫儿洞”开始,摔倒就是在钻的时候发生的(没有把握好平衡)。让我们来想象这样的场景:有一天,所有的孩子都学会了钻“猫儿洞”,而那一天恰好是“六一”国际儿童节,又恰好那一天“东海部队”放电影,很多家长开恩,允许自己的孩子把自行车骑到放映场去,于是,在小镇通往“东海部队”的马路上,出现了浩浩荡荡的自行车队伍。所有的孩子都以钻“猫儿洞”的方式骑自行车。钻“猫儿洞”是个很苦的差使,因为无法囫囵地蹬脚踏(只能蹬半个圆),要比正常骑车付出更多的力气,加之一条腿总是悬着,重心就集中在屁股上,而屁股不堪重负,总是下坠。下坠到一定程度必须抬起,但抬起是为了下坠,所以你看到的是孩子们不停起伏的小屁股。而与马路并行不悖的河流也在匆匆赶路。河流的信仰是海洋,因此河流在歌唱着奔向大海,只有我能听到它反复吟唱的简约歌词——去海洋,去海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