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江海文学

洗云朵的孩子(小说)

□王晓俭

那是一个初夏的清晨,我住所的空调坏了。被闷热搅醒的我翻来覆去再睡不着,只得昏昏沉沉地起床。

我是一个写手。

每天深夜,我坐在电脑前,搜寻一天里这个世界发生的奇闻逸事。我像一只嗅觉灵敏的猎犬,将明星绯闻、凶残命案、战争秘闻一网打尽,配上触目惊心的视频和图片,以迎合人们的猎奇心理和怪诞趣味,然后把这些经过整合的文章发在我的微信公众号上。完成这些,天已微亮,我才沉沉睡去。当人们陆续醒来,第一件事便是迫不及待地打开手机,浏览我的文章。而我,直睡到午后才起床。我的每篇文章都超过2万的点击率,加上打赏,养活自己绰绰有余。

在清晨醒来,好像是我住到这里以来第一次。既然睡不着,就在院子里散散步吧!

院子篱笆墙上的牵牛花开了,粉的,紫的,蓝的,花瓣薄而褶皱,露珠在上面闪着光。见到牵牛花开,好像也是我住到这里以来第一次。

突然,我发现有一朵紫色牵牛花离开了花茎,像一簇火苗,在半空中轻轻跳跃。我确信不是风吹动了它,它是在移动。

然后,我听见了一个细细的声音,好像小提琴的弦被风拨弄了一下:“这朵朝颜不错,可以用来做吸尘器。”

难道是我产生了幻听?我有点紧张,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屏住呼吸,竖起耳朵,想证实一下我的听力没问题。

随着那朵紫色牵牛花独自的舞动,细细的声音再次传来:“下面,我得用麦秆做吸尘器的吸管了。”

我确信我没有听错!我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他大约是被我吓着了,立即不说话了。

隔了好久,细细的声音再次出现了,他试探着问:“我……打扰你了吗?”

“这……倒没有。可是,我只听见你在说话,却看不见你。”

“你不要用眼睛看,要用心看。”

“心?心怎么看?”我瞪大眼睛。

“不要瞪眼睛,放轻松,目视前方,想象自己飘浮在空中。对……对……就这样,看到了吗?”

果然,眼前慢慢出现了一个近乎透明的小男孩。他戴着顶端尖尖的兜帽,稳稳地坐在一片叶子上。他的眼睛藏在兜帽的阴影里,看不清,只露出一小片弦月状的下巴。

“你采了我的牵牛花。”我看着他手里的那朵牵牛花说。

“可以吗?”男孩举举手,有点不好意思。

“当然可以。可是,你采牵牛花做什么呢?”我好奇地问。

男孩停顿了一下,才说:“我在做云梯。”

“云梯?”我觉得不可思议,“是消防队里的那种梯子吗?”

男孩将麦秆插在牵牛花的花萼处,反问我:“云梯之所以叫云梯,难道不是因为终点在云里吗?消防队的云梯能伸到云里吗?”

“不能。”我被他绕晕了,只能老老实实地回答。

“对呀,你们大人,把很多词原来的意思都忘了。就像牵牛花,难道不应该叫它本来的词‘朝颜’才对吗?因为它是清晨才展开笑颜的,太阳出来后就垂下了头。难道你见过晚上盛开的朝颜吗?”

诶,他说得都有道理呢!所以,云梯,真的是终点在云里的梯子了!

男孩朝手上的牵牛花——哦,叫朝颜吧——轻轻吹一口气,朝颜便像风车一样旋转起来,四周的尘埃源源不断地被吸进花蕊里,又从插在花萼处的麦秆出来,成了长长的一条。

然后男孩将长长的灰尘掐成一截一截,很快搭出了一段梯子。

我看得入了迷,隔了好久惊叹:“真是好手艺!”

“要不要跟我上去?”男孩站在飘浮的梯子上,得意地朝我歪一歪头。

“是去云朵上吗?”我脱口而出。

“当然啦。”

我抬起脚试着踩上去,脚底猛地一坠。

“啊!”我不由尖叫起来。

“别担心,像我那样抓着上边。”

“噢!”我乖乖照他说的做。

男孩不断将麦秆吐出的灰尘往上搭梯子,无数细小的尘埃沉浮着。它看上去很柔软,踩上去却有点硌脚,抓在手里又微微发热。

爬云梯的一路上,男孩像个话痨,喋喋不休地跟我说这说那。

“如果用风车茉莉做吸尘器,会更好使。可现在花期过了。”

“哎呀,我忘了采几朵合欢花了,它是掸尘的最佳工具,不过还好,去年秋天的芦花还有两支,用它扫尘也不赖。”

“玫瑰花刺刮污垢没话说,再找不到比它更好的帮手了。”

……

“哎哎,你在不在听我说话呀?”

“你去云朵上,是做什么呢?”我看了看脚下,灰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

男孩一拍脑袋:“忘跟你说了,去洗云朵呀!”

“洗云朵?”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一个奇怪的男孩。

“对呀,人接触到灰尘,会积累泥垢,会难受,浑身痒痒。云朵也一样——哎,到了!”

我抬起头,一朵灰扑扑的云就在眼前。

男孩抛出一粒苍耳,只听“喀”一声轻响,苍耳上细小的钩子将云朵与云梯钩在一起,算落了锚。

一上到云里,男孩就不说话了。他一脸严肃地忙碌起来。

他把兜帽从头上掀下来,一堆东西从帽子里掉出来。除了他说的掸尘芦花、玫瑰刺刮刀,还有虞美人水杯、茑萝听诊器等等。

我终于看清了男孩的眼睛。他的眼睛又黑又亮,比最黑的夜还要黑,比最亮的星还要亮。

我还有好多问题要问,比如,他来自哪儿?多大了?叫什么?看到他忙得抬不起头来,只好把无数疑问吞回肚子里。

“你们大人总喜欢寻个真相,只把所有的事物归类为可用的和不可用的。但是,那样做又有什么好处呢?”男孩突然说话了,他好像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我连忙打住自己的胡思乱想,踩着云朵,一步一陷,开始欣赏四周的风景。

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云朵在天空漂浮,有的像水车,有的像独木舟,有的像瓦罐,有的像水牛……

这时,男孩向我招手:“你来听听这朵云到底有多脏。”

他将茑萝听诊器的藤蔓拉过来,示意我为云朵听诊。

我把两朵茑萝塞进自己的耳朵眼里,一瞬间,“呯!哗啦!骨碌碌!”各种奇奇怪怪的巨大的嘈杂声传进耳朵里,一会儿炸开,一会消散,几乎要震破耳膜。

“吵死啦!”我立即摘下耳朵里的茑萝。

“那是肮脏的东西和云朵碰撞的声音。”男孩说。

“都是些垃圾和沙尘吗?”

“不仅仅这些,还有那些糟糕的情绪,愤怒、仇恨、嫉妒、冷漠……当这些坏东西散发出去,会聚集到云朵上,结成硬硬的痂壳,那会让云朵无法呼吸。”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每次我不愿睡觉,还有耍赖发懒的时候,妈妈就面无表情地说:“你惹我不高兴,我的心可就结壳了,你想挽回都没用。”

那时我很害怕,害怕妈妈的心真结壳了,她就不会爱我了。我尝试着听她的话,每天乖乖写作业,慢慢地,我感觉自己的心也结壳了。

心里的壳,会和云朵的壳一样吗?

“先将云壳浸泡软了,再铲掉,这样,云朵就不会那么疼了。”男孩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他掏出一朵酒杯形状的虞美人,倒出一些透明的液体。

“这是什么?”

“这是人类的眼泪,可以将云壳泡软。我几乎没有看到过成年人流泪,他们再累再难过,都不轻易流泪。作为大人,必须藏住眼泪,这是我后来知道的。孩子的眼泪最好收集,但他们被大人严加看管,我几乎无法靠近。所以,人类的眼泪越来越难收集了,一定要省着点用。”

眼泪滴在云壳上,很快像墨汁滴在宣纸上那样洇染开来,留下闪电般细小的裂缝。

“我们来把这些脏壳铲掉。”男孩掏出一片玫瑰刺递给我。

我用玫瑰刺沿着裂缝小心一撬,脏壳破了,露出里面洁白柔软的云彩。

“太棒了!”男孩忙不迭用芦花在云朵上细细摩挲着,把脏壳一点点刷下来。刷着刷着,一尾银色的幼鱼从云朵里跳出来,倏忽又不见了,只留下一行湿漉漉的痕迹。

男孩告诉我,那是月亮上游来的鱼,只不过被脏东西困在云朵上。现在,它们终于游往湖里了。

有时,又会有一只蜥蜴钻出来,探头探脑看着我。蜥蜴转一转它鼓起的眼睛,步下云梯,重回它的沙漠去了。

男孩说,那是被沙暴卷上云层的孤独者……

突然,云朵抖动起来。“快抓紧云梯,别让它飞掉了。”男孩朝我大喊。

我站立不稳,干脆趴下来,飞快地爬向云边,一下抓紧了云梯。

云朵呼呼响着,抖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啊——啊嚏——”它打了个大大的喷嚏,铲下的云壳一下飞出去,变成漫天星星。

又沉又重的云朵瞬时舒展开来,变得蓬松轻快。男孩拍拍手,舒了口气,对焕然一新的云朵满意地点点头。

我终于看清了云层下的田野、河流,还有远处的山谷、丛林,感觉豁然开朗、神清气爽。

“现在,我们再来听听看。”男孩说。

当我小心翼翼地戴上茑萝听诊器,昆虫腿摩擦的沙沙声,风穿过森林的哗哗声,海螺面向海洋的呜咽声……那么多美妙的声音让我一时有些应接不暇。

男孩说:“这是云朵的呼吸,它终于可以自由轻松地呼吸了。”

我痴迷地听着,几乎要睡过去了。

2021-05-06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59536.html 1 3 洗云朵的孩子(小说)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