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立蓉
那年, 村庄拆迁。缸,成了带不走的物件。几乎每家门前都扔了缸,有人狠心砸碎了缸,尖锐的碎块,在废墟里,闪烁着青铜般的幽光。
这是它们的归宿,它们集体沉默。村庄变成城市,他们没有了立足之地。
奶奶舍不得扔下任何一口缸,但又何处安置?反复权衡,我把其中的几口“苗条的缸”带到新房子,往里倒了土,养花、种点葱。奶奶有点心疼,说,你们不知道,这些缸,买的时候有多远,真不容易啊!但在高楼大厦里,缸,又能发挥出什么作用呢?和被砸碎相比,算是暂时保住了它们的命。
在缸的阵容里,有“肥硕大汉”,可以装进几个成年人;也有“苗条淑女”,两只拳头就可塞满。腌蒜盛豆腐乳,用得着。家中有缸,日子踏实着。
小时候,一清早,父亲总是从村前池塘担水回家,把水缸灌满,洗衣、淘米、做饭,一天的洗洗刷刷,靠着这缸水。
谷雨后,雨水多起来。屋檐下的那口缸,身材颀长,奶奶用它来接“天水”,她不喝河水,只喝“天水”。
那时没有茶叶,奶奶用豁口的小缸,种几棵藿香和佩兰。夏天,藿香和佩兰长得茁壮,结出黑色的籽儿,奶奶小心保存着,来年春,撒在缸里,一茬茬冒嫩芽。天气晴朗的日子,奶奶摘下藿香和佩兰的叶子,置烈日下暴晒,蒸发出水分,晒干了,保存好,到冬天,也能喝上藿香茶,沁人心脾。
腌菜时,父亲穿上雨靴,踩那些被腌得死去活来的大青菜,嘎吱嘎吱的声音,一直延续到冬月。腌菜出卤后,腌菜缸就成了宝库,时不时地掏点腌菜心,菜油拌了吃,下饭得很。待缸里卤水倒掉,洗净、晾干,咸菜晒干塞里面,咸肉也藏里面,储存一夏,也不会变质。
缸,周身青铜色的光泽,像是隐藏在村子里,一个个执拗的符号。它当然是烧制而成,但是它一定另有一个精神源头,只和祖祖辈辈生活在村子里的人有关。站在一口缸面前,熟悉它的人,和它对话,能听出它要说什么。拍拍缸,摸摸缸,或者,对着一口空空如也的缸,没来由地吼一声,有遥远的回音,从满身青铜里传出,余音袅袅。
村庄早已离去,缸的种种故事,已经成为前尘往事。
过去家里装米的那口缸,大概半米高,上面描着数朵牡丹,精工细作,一笔一画,了了分明。奶奶说,这口缸是老祖宗留下。取米时,她都亲力而为,怕我们碰坏了缸。有一年,来了个收旧货的货郎,一眼看中这口缸,愿出50元收购,那时50元,是笔巨款,奶奶没舍得卖。
许多年过去,几十口缸,也就只留下了奶奶视若珍宝的牡丹缸,放在客厅里不协调,我用毛线给它织了一个“外衣”,再插上一大把干树枝,像个装饰品。
白天,灿烂的阳光射进来,从毛线的缝隙里,它依然闪烁着,青铜的光泽。
